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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的弹子球_村上春树【完结】(14)

  双胞胎一人坐在助手席,另一人怀抱购物袋里的配电盘和热水瓶坐在后排。两人神色肃然,正是葬礼表qíng。我效之仿之。甚至中途休息吃烤玉米时我们都绷着脸。只有玉米粒剥离玉米棒时的“嚓嚓”声扰乱寂静。我们把啃得一粒不剩的三支玉米棒留在身后,再度驱车疾驰。

  这一带狗多得不得了,简直如水族馆里的鲺鱼群,在雨中没头没脑地窜来窜去,弄得我必须一个劲儿按响喇叭。而它们则一副对雨对车兴味索然的神气。并且大部分都对喇叭声显出露骨的不耐烦,不过还是灵巧地躲开了。当然雨是躲不开的。狗们连屁股眼都淋得一场糊涂。看上去,有的像巴尔扎克小说里的水獭,有的像冥思苦想的僧侣。

  双胞胎之一让我叼住烟,给我点上。并用小手心在我棉布裤的内侧上下抚摸几次。较之爱抚,更像确认什么。

  雨看样子要永远持续下去。10月的雨总是如此下法。非连续下到将一切都淋透不可。地面已经湿漉漉的了。树木、高速公路、农田、汽车、房屋、狗——大凡一切都吸足雨水,整个世界充满无可救药的yīn冷。

  沿山路爬行一会,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来到水库跟前。由于下雨,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广阔的水面触目皆是下泻的雨丝。水库遭雨淋的光景比想象中的凄惨得多。我们在水库岸边停住车,坐在车中喝热水瓶里的咖啡,吃双胞胎买的小甜饼gān。饼gān分咖啡、奶油和果汁味儿三种。为了一视同仁,我三种都吃,且平均地吃。

  这段时间里,雨仍往水库不停地洒泻。雨下得很静很静,音量也就是把细细撕开的报纸屑撤在厚地毯上的那个程度。勒鲁什的电影中常下的雨。

  吃罢饼gān,各自喝完两杯咖啡后,我们不约而同地拍打膝盖。谁都没开口。

  “好了,该做事了。”双脑胎中的一个说。

  另一个点头。

  我熄掉烟。

  我们没打伞,冗自朝尽头处探向水库一例的桥头走去。水库是人们为截断河流建造的。水面弯得不自然,样子就像要冲洗山腰似的。据水的色调,可以感觉出水深得令人怵然。雨在水面溅起细微的波纹。

  双胞胎之一从纸袋取出那个配电盘递给我。配电盘在雨中显得比平时饥寒jiāo迫。

  “说一句祷词。”

  “祷词?”我一声惊叫。

  “葬礼嘛,要祈祷的。”

  “没想到。”我说,“现成的一句也没有。”

  “什么都行。”

  “无非形式。”

  我冒着从头顶淋到脚趾尖的雨,搜刮合适的词句。双胞胎神色不安地jiāo替看着我和配电盘。

  “哲学的义务,”我搬出康德,“在于消除因误解产生的幻想……配电盘哟,在水库底安息吧!”

  “扔!”

  “扔?”

  “配电盘啊。”

  我猛劲儿向后抡起右臂,以45度角拼力扔出配电盘。配电盘在雨中划出动人的弧形,打在水面。波纹缓缓漂漾开来,dàng到我们脚下。

  “好jīng彩的祷词。”

  “你想出来的?”

  “当然。”我说。

  三人淋成了落水狗,靠在一起久久注视水库。

  “多深?”一个问。

  “深得吓人。”我回答。

  “有鱼?”另一个问。

  “凡水必有鱼。”

  从远处看我们,我们肯定像一座造型不俗的纪念碑。

  12

  那个星期四的早上,自人秋以来我第一次穿上了毛衣。普普通通的灰色“赛特兰”毛衣,腋下开了点线,但穿起来挺舒服。我比往常略为用心地刮了胡须,穿上厚些的布裤,又拉出高腰皮鞋登上。鞋看上去像蹲在脚前的一对狗崽。双胞胎满房间翻来翻去,找出我的香烟、打火机、钱夹和月票并递过来。

  在事务所桌前坐定,边喝女孩斟的咖啡边削六支铅笔。房间到处都是铅笔芯味儿和毛衣味儿。

  午休时在外面吃完饭,再次逗阿比尼西亚猫玩。从橱窗玻璃一厘米左右的fèng隙伸出小指尖,两只猫马上扑过来咬我的指头。

  这天宠物商店的店员让我抱了猫。摸起来手感像在摸高档开司米羊毛衫。猫把凉津津的鼻尖触在我嘴唇上。

  “非常愿意和人亲近。”店员介绍说。

  我道过谢,把猫放回橱窗,买了盒派不上用场的猫食。店员整齐包好递给我。我夹起猫食包走出宠物店时,两只猫像注视一片残梦似的定定看我。

  回到事务所,女孩为我拍去毛衣上沾的猫毛。

  “逗猫玩来着。”我随口解释说。

  “腋窝开线了。”

  “知道,去年就那样。抢现金押运车时给后视镜刮的。”

  “脱下。”她并无兴致似的说道。

  我脱下毛衣,她在椅旁架起长腿,开始用黑线fèng腋窝。这段时间里我折回桌前,削罢午后用的铅笔,投入工作。不管谁说什么,在工作方面我这人却是无可挑剔的。我的做法是:从良心上尽最大努力在规定时间内做好规定的工作。若在奥斯威辛①[①奥斯威辛:波兰语称AMschwitz,波兰南部工业城市。二战期间德国法西斯曾在此设立大量关押残害犹太人的集中营],我肯定大受赏识。问题是,我想,问题是适合我的场所无不落后于时代。我想这是奈何不得的。不必追溯到什么奥斯威辛和双座鱼雷攻击机。没有人再穿什么迷你裙,让·保罗和詹姆斯·迪思也不再听了。最后一次看穿连袜健美裤的女孩是什么时候来着?

  时针指在3点,女孩照例把热日本茶和三块糕点端到桌面。毛衣也灵巧地fèng好了。

  “喂,跟你商量点事儿可好?”

  “请。”说着,我吃了块糕点。

  “11月旅行的事,”她说,“北海道怎么样?”

  “不坏。”我说。

  “那就定了。没有熊?”  ·

  “有没有呢,”我说,“该冬眠了吧。”

  她放心似的点下头:“对了,陪我吃次晚饭好么?附近有一家餐馆,虾蛮够味儿的。”

  “好好。”我应道。

  餐馆位于幽静的住宅街的正中,从事务所搭出租车只要5分钟。刚一落座,一身黑服的男侍应悄无声息地踩着椰树纤维地毯走过来,放下两块爬水板般大小的菜谱。我要了两瓶饭前啤酒。

  “这儿的虾特好吃,活着煮的。”

  我喝着啤酒“嗬”了一声。

  女孩用纤纤的手指摆弄脖子上挂的项链坠儿,摆弄了好一会。

  “有话想说,最好饭前说完。”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不该如此说话。总是这样。

  她微微一笑。由于懒得把约四分之一厘米的微笑退回去,微笑便在嘴角逗留下来。店里空得很,连虾抖动胡须的声音都似乎听得到。

  “现在的工作,中意?”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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