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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的终结_易中天【完结】(31)

  第三章 伦理治国 六 沉重的代价

  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伦理治国或者说独尊儒术的原则维护了帝国制度,却让我们民族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首先是没有了思想。我们民族曾经是很有思想的。儒家有思想,道家有思想,法家有思想,墨家有思想,其他各家各派也都有思想。这些思想和古希腊哲学(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印度佛教(释迎牟尼)、希伯来先知的学说一起,构成了雅斯贝尔斯所谓"轴心时代"的辉煌。但那是在先秦。所谓"先秦",即"先于秦",其实也就是"帝国前"。自从进人帝国时代,我们民族就开始没有思想,也开始不会思想。董仲舒不是思想家,王充则只能算是"有想法的人"。董仲舒甚至可以说是一个"会电脑"的巫师和政客。他把先秦诸子的思想(以儒家为主,兼及道家和yīn阳家),下载、拷贝、剪切、粘贴,杂糅成一个半神学体系,然后贴上儒学的商标卖给帝国。他的"贡献",主要是成功地实现了儒学从民间思想到官方意识形态的切换,为帝国设计了一个伦理治国的"软件程序"。此后二千多年,凤毛麟角的几个所谓"思想家",没有一个能达到先秦诸子的量级,也没有一个能接近先秦诸子的水平,更没有一个能超越先秦诸子的框架。王夫之是学问大于思想,李卓吾是qíng绪大于思想,王阳明是姿态大于思想,朱晦庵是解说大于思想。余则嵇康崇自然,王弼尚清谈,阮籍善饮酒,葛洪会炼丹,亦不过有些"异类"而已。至于煌煌大唐,勉qiáng称得上是"思想家"的,也就六祖慧能一人;而这位慧能禅师的"思想",竟是不要思和想!

  诸子立说,百家争鸣,那样一个huáng金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

  这无疑是帝国制度的"无量功德"。我们知道,帝国制度在本质上是聚敛和集权的,因为如不聚敛就无法集权,如不集权则不成其为帝国。邦国因为不集权(天子分权于诸侯,诸侯分权于大夫),所以要灭亡,要被兼并;而能够兼并他国,并将邦国发展为帝国的,必是擅长集权者。秦王国之所以能够兼并天下,就因为它既善于聚敛,又善于集权。这样一来,聚敛和集权,就成了帝国的"天xing"。这就很容易发展为专制,而专制主义与思想自由则绝不能相容。专制主义比谁都清楚,思想自由是它的死敌。只要人们能真正自由地思想,专制就不再会有存身的余地。因此,王朝如果集权而不专制,或实行"开明专制",环境就比较宽松(如唐宋);如果集权而专制,还大搞"文字狱",思想就没有自由(如乾嘉)。然而思想一旦不自由,那它就不再是思想。于是,为了禁绝自由,就只好连思想也一并禁绝。

  当然,帝国并不曾明令禁止思想。它只是通过奖惩的办法暗示知识界,自由思想是没有好处的。同时它还会苦口婆心地告诉人们,自由思想也是没有必要的。先秦诸子之所以要思想,是因为那时还没有找到最好的社会制度,最好的治国方略,最好的指导思想。但是现在找到了。这个最好的制度就是帝国制度,最好的方略就是伦理治国,而最好的思想就是儒家学说。那你还用得着再想什么?朝闻道,夕死可也!

  没有了思想,剩下的就只是学问。按照秦始皇的做法,学问本来也剩不下的,所以我们还得感谢汉武帝。学问之所以还有必要,是因为要掌握先王之道,就得学;学的过程中有了问题,就得问。但这种问,绝不是怀疑、质问,更不是批判,而是请教。请教之后也不是思考,而是领会。领会以后就去演练,这就是习。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思考什么的,就不必了,因为"先王之道备矣"。至于质疑、批判、颠覆圣贤学说,更是想都不要想。离经叛道,数典忘祖,那是要杀头的。总之,独尊儒术以后,有学,有问,有习,无思。

  然而没有思想的学问并不能构成学术。因此传统中国的学术界就表现出这样的特点:鲜有思想,只有学问;鲜有智慧,只有知识;鲜有争鸣,只有争吵;鲜有研究,只有钻牛角尖。所谓"经学",就是钻牛角尖;所谓"论辩",则往往是窝里斗,甚至只不过是学派、门户之间的争权夺利和人身攻击,正所谓"只见帮派,不见学术"。

  这并不仅仅是学术界的悲哀,而是整个民族的悲哀。因为一个民族是不能没有自由思想的。没有了自由思想,就没有了头脑;没有了头脑,就挺不起脊梁。中国人是讲骨气的。但骨气不等于意气。骨气要真正成为骨气,必须以自由思想为前提。只有当思想是属于自己的时候,骨头才是自己的,也才会有骨气。只要看看清朝末年,一班朝廷大臣的意气用事,清谈误国,就知道没有科学jīng神、理xing分析和自由思想,会给我们民族带来多大的灾难。

  帝国没有思想的自由,也不会有言论的自由。相反,以言论罪人的事例倒是屡见不鲜。孔融和嵇康就是这样被杀的。孔融被杀,是因为他说了子女是父母寻欢作乐的结果,因此并无恩qíng之类的话。这是忤逆降逆不孝。嵇康被杀,则是因为他"非汤武而薄周孔"。这是大逆不道。当然,这些都不是他们被杀的真正原因。但执政者能以此为由杀人,则说明帝国是能够以言论治罪的,也说明帝国是没有言论自由的,还说明谁要是胆敢怀疑和攻击帝制意识形态,那是要判死罪的。这两件事,都发生在帝国统治最脆弱的时候。帝国自身难保之时尚且如此,其钳制甚力之时也就可想而知。在乾隆皇帝的时代,举国上下便是万马齐喑,一片死寂。所有的人都噤若寒蝉,顶多也只能在螺蛳壳里做做道场,比如乾嘉学派。

  一个没有思想和言论自由的社会也不可能真正有道德。表明上看,道德建设贯穿了伦理治国的始终。一应军民人等,均必须严格按照钦定的道德原则做人行事。对那些不道德的人和事,则有表示反对和谴责的义务。在杭州西湖岳王庙,塑有秦桧等人的跪像。几乎所有前来悼念岳飞的人,包括一般的游客,都要向这四个jian贼投去愤怒和蔑视的一瞥,甚至吐痰撒尿。这说明伦理治国确有成效,道德观念也深入人心。然而遗憾的是,秦桧之流并未因此而"断子绝孙"。陷害忠良的惨剧依然继续上演,充当汉jian和伪军的人则成群结队。而这些人,如果也曾到过岳王庙,那么,也照例是要对那四个jian贼撒尿吐痰,绝不会焚香礼拜的。

  可见诸如此类的道德义愤究竟有多少出自真正的道德感,十分可疑。在我看来,那恐怕更多的是一种政治表态和道德作秀。中国人是很擅长此类表演的。最高当局只要一声令下,很容易地就能做到对某个"jian贼"或"小人"的同仇敌忾。至于这个人是否当真有罪,则无人深究,也无须深究。对于这些"愤民"(愤怒的民众)来说,需要的只是一个表白的机会,即一个表现自己政治可靠和道德无瑕的舞台。这就要有一个"反面典型"以为契机。政治上的反面典型就是"乱臣贼子",对他们的愤怒可以表白自己的忠诚。生活上的反面典型则是"jian夫yín妇",对他们的愤怒可以表白自己的纯洁。于是,一旦发现乱臣贼子或者jian夫yín妇,民众就会要求将其游街示众,并在围观时向示众者吐口水、扔石头、喊口号。其实,一个人犯了罪,自有司法部门依法处分,关民众何事呢?杀人偿命,盗窃坐牢,执行就是,为什么还要"展览"一番呢?然而无论官方还是民众,均有此要求。究其所以,在官方,无非想借此杀一儆百;在民众,则非如此而不能"表演道德",证明自己是"好人",也无法在这种表演中体验快感,即道德上的优越感(请参看拙著《 中国的男人和女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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