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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士风流_[法]西蒙娜·德·波伏娃【完结】(43)

  斯克利亚西纳稳住了嗓门:

  “这本杂志可以成为一种十分重要的文化和行动工具;可条件是,它不能只表达某一小宗派的意图。我认为像路易·伏朗热这样的人应该是你们编辑部的成员。”

  “不行。”迪布勒伊说。

  “知识分子一时失足,并不那么严重。”斯克利亚西纳说,“哪有从不出错的知识分子?”他声音阴郁地补充道:“难道他必须整整一辈子承担他过错的重负?”

  “1930年间,在苏联入党,这远不是什么过错。”迪布勒伊说。

  “您岂敢以判官自居?”斯克利亚西纳不由分说地高声道,“您了解伏朗热的原因、知道他的理由吗?您同意您肯定都比加入您队伍中的人强吗?”

  “我们并不在审判。”亨利说道,“我们是在表明立场,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伏朗热相当奸滑,并没有真正牵扯进去;可亨利早就发誓决不与他握手言和。再说,当亨利读了路易在自由区撰写的文章时,他并不感到惊诧,因为自从他俩中学毕业分手后,他们几乎由朋友变成了死敌。

  斯克利亚西纳一耸肩膀,像是看破了一切,然后招呼领班:“再来一瓶!”他再次偷偷地打量着那位年迈的流亡者:“那个脑袋,你们看了不震惊吧?瞧那眼皮底下的眼囊、嘴角的皱纹,全是衰老的征兆。战前,那张脸上还带着傲慢;可他们那个圈子的人的怯懦、荒淫,以及他们的背叛,折磨得他不成人样了。”

  他目光呆滞地盯着那人。亨利暗忖:“这就是他的悲剧之所在。”他逃离了自己的祖国,故国的人们骂他为叛徒;他的虚荣心无疑可以从中得到解释:他没有祖国,孑然一身,没有任何人为他作证。为此,他无论如何必须保证自己的名字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有所表现。

  “安娜!”波尔惊叫起来,“多可怕呀!”

  安娜正把杯中的伏特加酒往她的香槟酒里倒:

  “这一来香槟酒就有劲儿了。”她解释道,“尝一尝,味道好极了。”

  波尔摇了遥头。

  “你为什么一点儿都不喝?”安娜问道,“一喝酒,人就更开心了。”

  “喝酒等于要我头疼。”波尔答道。

  朱利安哈哈大笑起来,“您让我想起了那位年轻姑娘,那是我在蒙巴纳斯街一家小旅馆门前遇到的一位迷人的少女。她对我说:‘噢!生活,等于要我的命……’”

  “她才没有说呢。”安娜道。

  “她有可能说过。”

  “不过,她言之有理。”安娜像个醉鬼似的用教训人的口吻说道,“生活嘛,差不多等于死……”

  “别说了,哎哟!”斯克利亚西纳说道,“倘若您不听,至少得让我听呀!”

  乐队刚刚充满激情地奏起了《黑色的眸子》。

  “咱们让他的心去碎吧。”安娜说。

  “与一颗破碎的心去搏斗……”朱利安喃喃地说。

  “你们别吵了!”

  他们不再作声。斯克利亚西纳两眼死盯着小提琴手跳动的手指,一副发狂的神态,倾听着昔日的某个回忆。他自以为任性是男子汉的气概,可大家向他让步,是因为把他当作一个神经质的女人。大家如此顺从,他本该生疑:这也许是冲着他的……亨利微微一笑,望着轻轻敲击着桌面的迪布勒伊。若对方不过分纠缠不清,那迪布勒伊永远都显得彬彬有礼;可人们很快就会发现他的谦恭姿态也是有限度的。亨利多么渴望安安静静地与他倾心交谈,可是他并不着急;虽然他不喜欢这香槟酒、茨冈音乐和这种虚假的豪华,但这仍不失为清晨两点在公共场所的一次欢聚。“我们重又相聚在一起了。”亨利心里在想。安娜、波尔、朱利安、斯克利亚西纳、迪布勒伊,他们都是“我的朋友”,这“朋友”两字在他心头发出欢乐的声响,犹如圣诞树上劈啪作响的穗状装饰。

  斯克利亚西纳狂热地鼓掌。这时,朱利安拉着波尔步入了舞池,迪布勒伊朝亨利转过身子:

  “您在那边遇见的那些家伙,他们都希望来一场革命?”

  “难道你因为恐惧共产主义而不惜容忍佛朗哥的统治?”亨利难以置信地问道。

  “我担心你们不太了解形势。”斯克利亚西纳答道。

  “放心吧。”迪布勒伊乐呵呵地说,“我们对形势十分了解。”

  斯克利亚西纳张口欲言,可迪布勒伊笑哈哈地挡住了他的话,“知道,您高瞻远瞩。可您总不是诺斯特拉达米斯①吧;对于五十年以后发生的事情,您并不比我们更有眼光。可以肯定的是,就目前而言,所谓的斯大林危险纯属美国捏造。”

  ①诺斯特拉达米斯(1503~1566),法国医生、著名星相学家。

  斯克利亚西纳满脸怀疑的神色瞧了瞧迪布勒伊:“您十足一副共产党人的腔调。”

  “啊!对不起!一个共产党人决不可能义正词严地大声说出我刚才的那番话。”迪布勒伊说,“要是攻击美国,他们就会谴责您搞第五纵队的勾当。”

  “禁令很快就会改变。”斯克利亚西纳说,“您只不过比他们先行了几个星期,仅此而已。”他一皱眉头:“别人经常问我,你们到底在哪些方面与共产党人有所区别,我承认我难以回答。”

  迪布勒伊哈哈大笑:“那就别回答。”

  “哎呀!”亨利开腔道,“我以为真的严禁谈论正经的事情呢。”

  斯克利亚西纳气恼地一耸肩膀,表示无关紧要的闲聊再也不合时宜。“这是一种逃避行为吧?”他以谴责的目光紧逼着迪布勒伊问道。

  “噢不,我可不是共产党人,您完全知道。”迪布勒伊说。

  “我一无所知。”斯克利亚西纳脸色骤变,换了一副最为迷人的笑脸:“真的,我真希望了解您的观点。”

  “我认为目前共产党人卷了进去。”迪布勒伊说,“我十分清楚他们为何支持雅尔塔协定,他们的目的是想给苏联留下慢慢恢复的时间。可结果呢,世界将分裂成两个阵营,它们有各种各样的理由相互争斗。”

  “您责备他们的就这些?只是对形势的错误估计?”斯克利亚西纳声色俱厉地问道。

  “我责怪他们鼠目寸光,只看鼻子底下的利益。”迪布勒伊一耸肩膀,“重新建设,这十分美好,可不能随随便便采用哪种方式。他们接受美国的援助,可总有一天他们会后悔莫及。法国必定慢慢被美国所控制。”

  斯克利亚西纳一口气饮尽了杯中的香槟酒,砰地一声把杯子放在桌上:“这可是一种乐观主义的预言!”他紧接着声音严肃地说:“我不喜欢美国,我也不相信大西洋文明,可我希望美国占有霸主地位,这是因为今天要解决的问题,是物质丰富的问题,而惟独美国可以给我们以丰富的物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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