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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日本_梁晓声【完结】(3)

  “那么你家里也没给你留下值三十万美金的房产和值四五十万美金的名人字画?”

  我说:“对。”

  “你也没有日本护照?没有可以在日本长期居住的资格?”

  我说:“没有。”──仍不抬头看她,不过一边写一边简短地回答而已。

  “可他说,他在日本早稻田大学任正教授,介绍中国近当代文学。他此次回国,是因为有美国人要买他家的房产和字画……已经成交了,住在兆龙饭店专等着收到从美国寄来的支票……”

  我说:“女士,你起码应该相信你自己的眼睛。我不是那位作家梁晓声,这已经是一个无可争议的事实。而且我对那位作家梁晓声也不感兴趣。请不要再跟我说他了吧!”──我还是不抬头看她。懒得抬头看她。

  “他对女人说话也比你温柔。语调很多情。目光更那样儿。我在友谊商店买衣服,他一直从旁打量我。后来就走到我身边,建议我应该买另一件。说另一件的色彩和款式更适合我。我本来只不过看看,并不想买的,经他一说,倒不好意思不买了,钱不够,他还替我垫了二十多元,后来就请我吃饭……难道……”

  我终于抬起头,望着她冷冷他说:“毫无疑问,女士,您遇到了骗子。”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好好儿的一件事儿,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

  她失落极了!意思分明的是──我也并非一个容易上当受骗的女人啊!可我却想到了样板戏《林海雪原》那句流传广泛的台词──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

  我并不将她视为狡猾的狐狸那一类女人。恰恰相反,我觉得她整个儿一个傻大姐!不可思议的自我感觉良好的傻大姐!骗她这样的女人,那冒名的作家梁晓声甚至在“战略战术”上未免太“正规化”了。也许玩儿闹着似的,就足以将她骗了。

  “梁晓声还借了我六千元钱……”

  我一听,心里可就幸灾乐祸。我半点儿也不同情她。半点儿也同情不起来。正如没法儿不幸灾乐祸起来。分明的,她的损失不仅在金钱方面。

  “那可是我好不容易攒的六千元钱……”

  一个女人,如果能将自己“好不容易攒的六千元钱”,给予一个才认识了没几天,根本谈不上有什么了解的男人,那么他进而把她弄到床上去,也就是既顺理成章又顺便儿的事了。

  我心想──活该!你又不是不诣世事,天真无邪的少女,那么简单那么“程式化”的伎俩就把你从钱和性两方面都骗了,只能怪你自己。我心中还是半点儿也同情不起她来。只觉得她令我鄙视和厌恶。

  我问:“那个梁晓声答应带你去日本吧?”

  她微微点了一下头。

  “还答应和你结婚?”

  她又微微点了一下头。

  我站起身,冷冷地说:“那么你就别在我这儿耽误时间了呀!快满北京寻找他去呀!正如你自己说的──好好儿的一件事儿。找不到他,不就是美梦一场了么?”

  我一边说一边走出家,站在家门外,一手拉住门不使门关上,一手做向外恭请她的手势……

  她当然明白了我是在向她下逐客令。

  她一边低了头往外走,一边嘟哝:“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好好儿的一件事儿……”

  我见她已泪眼汪汪。

  她走后,我静下心一想,我这作家梁晓声,明知另有“一位”很帅的,善于奉迎女人心理的,是上将独生子的,在日本早稻田大学任正教授的,马上就有一张近百万美元的支票到手的“梁晓声”,兴许正在别的什么地方又以同样的伎俩对别的女人行骗,我这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似乎也太没起码的社会责任了……

  于是我简单地将这件事写成七八百字,郑重地征得文学部主任同意,盖上了文学部的公章,寄往了《北京晚报》。

  这就是当年《北京晚报》上登的“梁晓声告诫‘警惕梁晓声’!”

  标题不是我拟的。是报社加的。当年一些文学界朋友还议论纷纷,以为我不甘寂寞,哗众取宠,自己想出一个“点子”,意在替自己制造“社会新闻”,抬高知名度……

  其实我当时哪儿有这么复杂的动机呢。而且这么一桩事儿,又算的什么“社会新闻”呢?

  我倒是生平第一次体验到了自己的名字和“花边文字”连在一起带来的心理滋扰。

  但是我当年也并未责怪报社编辑何必加那么一个怪里怪气的标题。试想编辑也必是和我一样很有社会责任感的啊!反正以后再没有被那另一位“梁晓声”骗了的女人来找过我,于是,于报社编辑,目的也就算达到了。

  “梁晓声告诫‘警惕梁晓声’”这一“花边文字”,却使池田寿龟老先生非要“拜访”我不可了。

  他先打电话与我联系,说他接受了外文出版社交给他的任务,正在翻译我的《从复旦到北影》和《京华见闻录》两篇自述体文章。本打算初步翻译完了再“拜访我”。见了晚报上那篇文章,禁不住希望立刻见到我了……

  几天后我在家里接待了他。很矮,肤色很黑,头发花白的一位日本老先生。脸上皱纹多而且深。看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老。记得他当时穿了一件旧风衣。一条很普通的线围脖差不多是胡乱地缠在脖子上。一副不修边幅甚至有几分邋遢的样子。那一天外边刮大风。他在北影门口就下了出租车。北影院内到处正在营建。他走走问问,走了十五六分钟才走到我住的十九号楼。待我见到他,他已浑身灰土。灰土藏进他脸上多而且探的皱纹里,看去蓬头垢面的。

  他进了门不停地搓着双手说:“好冷,好冷,冷的‘斜乎’!……”

  一口中国话说得挺流利。

  那一天的确很冷。他穿的也太单薄。

  我先请他站到走廊里,替他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一通扫。扫尽他身上的灰土,又兑了盆热水,带着毛巾香皂,请他到筒子楼的公共洗脸池那儿洗把热水脸。他脸上灰土太多。几把脸洗过,水已浑了。他的目光便望向我拎在手中的暖水瓶。心中有请求又不便开口。我看出了他的意思,又替他兑了一大盆热水。他这才得以将他的脸洗得干乾净净,一边从内衣兜里掏出柄小梳子梳他那被风刮得乱蓬蓬的花白的头发,一边环视着公共洗脸池四周。不消说,那是我们那幢筒子楼最有碍观瞻的地方。垃圾触目皆是。水池子里沉淀了一层油腻腻粘乎乎的污浊。

  他问:“你们全楼的人每天都在这儿洗脸?”

  我说:“只是住二层的人在这儿洗脸。也不只在这儿洗脸啊!刷牙漱口,洗衣服洗菜淘米。总之一切用水的方面,都得在这儿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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