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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断:曹雪芹家的故事_高阳【4册完结】(94)

  “你问你师父。”李鼎答说:“我本来想带一个来,给你作伴的;你师父不赞成。”

  “不要,不要!”莲文脸皮薄,急忙分辩,“你当我在问琴宝?”

  欲盖弥彰,李鼎觉得好笑,但无心跟她逗乐;只问:“你师父呢?”

  “在后舱。你先请进去坐嘛!”

  灯船的前舱为宴饮之处;居中摆一张可容八人的圆桌,此时只设下两张细藤圈椅。桌上果盘、盖碗茶,都已陈设停当;摸摸茶碗,温热恰好上口,李鼎牛饮似地将一碗茶都喝干了,咂咂嘴唇说:“好茶,好茶!赛如甘露。”

  等将盖着脸的茶碗放下,才看到天轮就站在身旁;她换了俗家打扮,一身玄色绸衫袴,系着珊瑚钮扣;头上梳个堕马髻,佩一支翡翠镶珠的金押发,鬓边斜插一排珠兰,薄施脂粉,加上她那似笑非笑的眼色,跟在万寿庵中,更大不相同了。

  “你倒言而有信!”

  “怎么?”李鼎问说:“你是打算着我爽约的?”

  “我是没有想到你这么快就来。”

  “为什么不这么快?”李鼎紧接着说:“闲话少说,我急于想听听你,怎么个找乐子?”

  “我在洞庭东山常借一处别墅,可惜旧了点;不过足供凭吊。”

  “喔,是谁的别墅?”

  “冒辟疆的梅花别墅。”

  “这倒好!可惜来晚了,如果是初春,那就更妙了。只恨我们相逢不早。”

  “这也不算憾事;明年旧地重游,来访万树梅花,有何不可!”

  “好!咱们这就算订下约了。”李鼎说道:“开船吧!”

  ※※※

  船到洞庭东山,不过薄暮时分;天轮是早派了人来安排的,所以一上了埠头,便有人来接。埠头上有专为游客雇用的小轿;抬到梅花别墅,入门只见到处绿荫浓密,铁干硬劲的梅树,真如冒辟疆自己在“影梅庵忆语”中所说:“凡有隙地皆植梅。”

  天轮的临时香巢,是在梅林中的“梅花书屋”、五楹精舍,西面带两间厢房,形如曲尺,安排略定,已是月上东山。天轮带来的一个“老佛婆”,制得一手好素斋;李鼎洗了浴,趿双草拖鞋,潇潇洒洒地在院子里喝酒;天轮坐在西面相陪,月色照在她脸上,一阵淡淡的银色光辉,看上去又年轻些了。

  “怪不得冒辟疆不肯做官要归隐。”李鼎持杯说道:“像这样的日子,真跟神仙一样。”

  “做隐士也要有做隐士的本钱才行。大爷,你——。”

  李鼎听她的语气是要谈功名富贵,急急打断她的话说:“别说杀风景的话!今宵只可谈风月。”

  天轮停了一下问道:“冒辟疆总到府上去作过客吧?”

  “没有!他死的那年,我们老爷子刚到任。”

  “我就不明白,他在老家如皋有个‘水绘园’,这里又是很大一座别墅;坐吃山空,怎么能维持几十年?”

  “当然有人送钱给他用。”李鼎说道:“像我们老姑太家,逢年过节,对这班名士是一定要点缀的。平时还要替他开路,譬如做篇寿序什么的,借此名目,送上一笔润笔,好让他觉得受之无愧。”

  “你指的是江宁曹家?”

  “对。”

  “为什么待那班名士这么好呢?”

  “是奉旨办理。”

  李鼎被她逗得笑了;沉吟了一会问道:“四十年前有首盛传一时的‘贺新郎’,你知道不?”

  “‘贺新郎’不就是‘金缕曲’吗?”

  “就是。”

  “那还用说?‘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顾贞观的这首词,四十年前,吴江家家传诵,连蒙童都会背。”天轮极有把握地回答。

  “不是。你听清了,我是说‘贺新郎’,不是‘金缕曲’。这首词不但万口传诵,而且是千古绝唱。”李鼎又加上一句:“匪夷所思,绝透了。”

  “有这样一首词,我倒不知道;非得听听不可!”

  “你最好记下来,这首词要细细体会,才知其妙。”

  厢房中原有书桌,居然找到一枝笔,一个墨盒;墨棉已经干枯,天轮倒些酒在里面濡湿了,勉强可用,只是无纸可书。

  “你那方白绫手帕不就是纸?”

  天轮被提醒了,将手帕铺在桌上,握笔在手,扬脸说道:“你念吧!”

  李鼎便喝口酒,慢慢念道:“‘小酌荼蘼酿,喜今朝钗光钿影,灯前滉漾,隔着屏风喧笑语,报道雀翘初上,又悄把檀奴偷相;扑朔雌雄浑不辨,但临风私取春弓量。送尔去,揭鸳帐。’”

  念到这里,李鼎停了下来;天轮抬眼说道:“这才半阕?”

  “不错。”李鼎问道:“你看,写的什么?”

  “自然是相亲。”

  “新郎何人?”

  天轮重读一遍,方始留意到“扑朔雌雄浑不辨”七字;不由得笑道:“不就是琴宝的同行吗?”

  “也不尽然。不过大致不错。——。”

  “慢来,慢来!”天轮抢着问道:“怎么叫‘但临风私取春弓量?’”

  “你好不聪明!”李鼎笑说:“因为不辨雌雄,只好走到一边,悄悄看一看自己的三寸金莲;再拿‘檀奴’的盈尺‘莲船’比一比,才能确信是雄非雌。”

  “原来如此!”天轮脱口说道:“真绝!”

  “绝处还在后面。”李鼎接着念后半阕:“‘六年孤馆相依傍。’”

  “原来是个书僮。”天轮一面写,一面说。

  “‘最难忘红蕤枕畔,泪花轻飏。’”

  “此所以‘最难忘’。”李鼎又念:“‘了尔一生花烛事,宛转妇随夫唱——。’”

  唱字还刚出口,天轮已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这‘宛转’二字,”她忍笑说道:“亏他怎么想出来的?”

  “不但‘宛转’还须‘努力’。”李鼎又念一句:“‘努力做藁砧模样!’”

  天轮纵声大笑,笑停了说:“不但绝,而且损透了。”

  “其实是句很正经的好话。”李鼎指着白绫说:“词意到此是个段落;你不妨从头看一遍。”

  天轮依他的话,将录下的大半首“贺新郎”,从头看起,低低吟哦;看完,点点头说:“果然不错,‘努力做藁砧模样’,是勉励他拿出须眉气概来。词气中带着‘遣嫁’的意味;这种题目,很难着笔,做到这个样子,真算是绝唱。不过,未免有情,谁能遣此?倒要看他如何煞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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