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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世纪末向你走来_龙应台【完结】(63)

  “恶法非法,”我倚在栏杆上伸出半个身子,大声地对着他的背影,“恶法非法,您懂这个道理吗?”

  再见!再见!

  我压根儿不想再见到任何秩序局的人。你如果问我中国人和德国人有什么不同,答案很简单。中国人在街上碰到熟人打招呼时,说:“吃过了吗?”德国人碰到一堆朋友,开口就是:“秩序还好吧:?”(Alles in Ordnung?)中国人靠米饭过活,德国人靠秩序;所以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餐厅,有德国人的地方就有秩序局(Ordnungsamt)。

  处罚十三公里的时速,这秩序局实在走火入魔了。回到竹篓边,拎起大剪刀。

  好,奋斗到六十马克的时候,我就停止,就屈服。人家梭罗不也只坐了一夜的牢?

  抗议到底的代价太昂贵了,何况我也没有那个时间……我轻易地原谅了自己,却再也提不起兴致继续修剪莓果枝。气馁地躺进伞下的凉椅,随手翻开今天的小镇报纸,竟然,竟然有这么一篇报导:

  大半市民落入陷阱

  新置相机引起争议

  ……前任市长本人亦以时速十一公里被拍照,罚金二十元,市长拒缴。

  消防队队长以十五公里时速被开罚单,他愤怒地说:

  “二十公里以下,只能用大拇指来测量了。”

  两名律师正准备和市政府就此交通标志对簿公堂,全国驾驶人协会也将采取行动。一位高级警官在接受访问时率直地说:“如果我在那个地点被照像的话,那我非打官司打到倾家荡产不可!妈的!”

  妈的!

  人吃人的西方

  离开小冷,往北就是历史古城威玛。走出火车站,回头看看;这虽是威玛,毕竟还是东德的威玛。火车站是个灰扑扑、陈旧不堪的建筑,泥墙剥落了,窗框的木头绽出裂纹。

  迎面袭来的空气,混合着煤味和汽车放出来的废气,令人窒息。每条路都有工程,交通因而堵塞不堪。车身布满脏泥,行人的鞋子也裹着一层泥。各种各样的建筑工程机械在每条街上发出巨大的噪音。

  街角有个崭新的旅行社。

  “能够帮我找个家庭旅馆吗?”

  “我们新邦没有什么家庭旅馆,只有两种旅馆,一种很破旧失修的,您大概不愿住,一种就是观光饭店了,比较贵。”

  正在打字的小姐抬头冲我笑了一下:“您早来了两年;再过两年,我们就什么都有了。”

  “再过两年,”我说,“四十年的共产东德就连影子都没有了。我来得正是时候。”

  她点点头。

  “大象旅馆有一个单人房,没有浴室,九十块一晚。就在老街广场上,五分钟就到。”

  五分钟其实走不到,因为要穿过无数的工地。粗大的水管搁在人行道上,等着埋入地下。房子围上鹰架,等着翻新。地面上的砖块被掀了起来,等着重铺。机器隆隆地震着地面。

  后共产的威玛,在机器声中震动。

  古街广场上,工人在铺地面。整个老街坊,都是青灰色的石板街,由一块一块的石头缀成。每一块石头,大约有两个拳头大,切割得不平整,显然是用手工敲的。

  工人在地上打下铁桩,绑上细绳,铁桩和铁桩之间就拉出一条直线来。工人屈腿跪在地上,一手持锤,一手挑选大小适中的石块,把石块一个接着一个地排列起来;几千几万颗石块缀连起来,就成为一条当年走马车、现在行汽车的石板街。

  几百年前路是这么铺的,今天还是这么铺,因为这是条老街。

  进入老街之后,威玛突然换了面貌。好像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妇人把斗篷和面具突然摘掉,露出风华绝代的真面目来。躲藏在陈旧的建筑和震耳的工程噪音后面,是威玛光彩夺目的历史。

  面对着广场的大象旅馆,只是一栋不引人注目的老房子,里面的陈设,有典型的公家机关那种保守和沉闷;可是就在这里,巴哈曾经夜宿,汤玛斯曼曾在这里写小说,用大象旅馆作背景。

  走出旅店,眼角余光瞥见隔壁墙上刻着几行字:“从一七○七到一七一七年,巴哈居住于此。他的两个孩子在此屋诞生。”

  向前信步走去,看见一栋黄色的建筑,是威玛图书馆,墙上的牌子说:

  “在一七九七到一八三二年间,歌德在此任图书馆馆长。”

  歌德的家,就在五分钟的脚程之外。他的马车停在车库里,车库楼上,是他写作的书房,他的笔还搁在书桌上;他的床,还铺着他睡过的床褥。

  踩着凹凸不平的石街,找到了尼采的家。也看到了李斯特的房子,还有他弹过的钢琴。

  最后,还进了席勒的屋子,看见他的书桌,靠书桌边,摆着一张床,是他临终的床。

  威玛的历史光辉,使人完全忘了有东德这么回事,直到这个席勒书房的解说员开始聊起自己来。

  “对我来说,统一不但没带来好处,还让我遭了殃。”

  这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衣襟上别着名牌,“保利”。我们站在席勒的书架前。

  “我有个严重智障的儿子,今年三十四岁了。三十几年来,我抚养他,帮他穿衣、系鞋带、喂他吃饭、帮他洗澡……在社会主义的东德,国家还算照顾我,有特别的津贴,工厂还有手工品让我在家里做,因为我不能离开儿子一步。”

  几个浏览的客人走近来,保利停了一下。

  “现在统一了,工厂倒闭了,我失业了,要申请什么补助得跑好多个机构;我也不知道我可以申请什么,所有法律都是新的,观念也是新的,我觉得糊涂极了。

  不得已,只好把儿子送去智障辅导院,真不忍心呀,可我怎么办呢?我自己朝不保夕……”

  “您在这里不是个工作吗?”

  “这是临时雇员,大概下个月又得失业了。老实说,统一的‘自由’对我一点意义都没有。以前是没有旅行的自由,现在我可以旅行,但我没有钱旅行,这样的自由有什么用?西德我还从来没去过——我另一个儿子是兽医,他也失业,他去过西德,又回来了……”

  “为什么不在西德找工作?”

  保利不屑地摇摇头:“他不肯。他和我想法一样,西德是个人吃人的世界,每个人都想出人头地,把别人踩在脚下,那是一个没有感情、只讲功利的社会……我们不愿意去那里。”

  保利摇摇头。

  在疯狂中保持清醒

  经过四个多月的审讯,举世瞩目的柏林围墙守卫案子终于有了结论。一九八九年二月,围墙颓倒的半年前,什岁的克利斯和高定在逃亡时被击倒;克利斯当场死亡,高定足踝踩中枪。

  被告的四个年轻的士兵,两个被判无罪,因为他们只是口头发出命令:“射!”

  用枪射击高定脚部的士兵判了两年徒刑,但是可以假释;最重的,是开枪射杀克利斯的士兵,三年半徒刑,不予假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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