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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动荡的世界_龙应台【完结】(27)

  "你别笑!"尼采正色说,"我厂里的机器就还是30年代的产品。整个东德简直就是个工业博物馆,全是19世纪的老东西!

  "唯一解决经济呆滞的办法就是开始自由市场经济,保护私有财产,鼓励创业和竞争——一旦这样做了,还叫'社会主义'吗?那些学者、作家,如果把自由市场经济也叫社会主义,好吧,那我就相信社会主义!"

  尼采是第一次来到西德。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

  "西德的富裕,"尼采给自己添了果汁——蔬菜和果汁都是东德缺乏的,"简直令人难以想象。本来当然也知道西方富裕,可是实际走在街上,实际看见橱窗里琳琅满目的东西,那么多东西我实在从来没见过——实在叫人惊。我简直就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多东西……

  "还有,干净;到处都干净极了!是呀,同样是德国人,可是东德确实比较脏,你想想看,我们冬天烧煤取暖,卡车运来两吨黑煤,往我们门前一卸,我和一家大小就得花两天的工夫把煤一铲一铲的运到炉子里去。一个煤就把整个城市的街道、墙壁、空气搞得乌黑,看起来就脏兮兮的……"哦,还有,这里的服务,也是我们那儿不可想象的。刚刚你打电话给餐厅叫意大利饼,他们说马上送来,对我这是不可思议。还有,打个电话计程车就来到门口,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还有,"尼采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也有一点激动,"我们东德不是老得奥林匹克各种冠军吗?可是呀,全民性的运动设施却少得可怜。这里,我注意到,每个小村小镇都有游泳池、网球场等等;我住的村子有将近一万人口,什么都没有。"

  难道在西德就没看见任何不好的地方吗?就没有任何不愉快的遭遇吗?我忍不住问。

  尼采想了半天,有点尴尬的说:"确实想不出来。"

  那么,西方是不是只在物质上优越呢?

  "不只吧!"尼采叹了口,"你们一向有自由——自由不只是物质吧?一直到上个月为止,我在公共场所讲话还得顾忌隔墙有耳,时时担心秘密的忠诚资料卡上写了些什么,害怕邻居向'有关单位'打小报告,也没有出入国境的自由……你可以想象吗?"

  我当然可以想象;我尝过不自由的滋味。

  "亲眼看见西德的好,"尼采显得忧郁起来,似乎在整理自己的思路和情绪,"其实使我内心觉得伤痛。同样是德国人,怎么我们落到这个地步?我曾经多么信仰社会主义,即使在批评的时候,也总相信那些领导人总是一心为国的。现在他们的腐败面一桩一桩被揭开:几百万马克存在瑞士银行、'军事重地、不准进入'的牌子后面原来是高干俱乐部,布置得像皇宫……这些人怎么对得起人民?我们又何其愚蠢,从来;从来就不会怀疑过共产党领袖腐败到这个程度——我很痛心,因为那是背叛、欺骗!"

  "可是,我不会移民到西德来。东德有我的家,我的亲人朋友,我爱我家乡的一土一石,我不会离开,只是希望,希望这场社会主义的恶梦赶快过去……"

  警总头子

  秘密警察,在东德叫"国安"警察,保护国家安全。需要"保护",自然表示有个假想的敌人,"国安"局的敌人是对内的,自己的人民——那些对国家"忠诚"不够的人民。"国安"警察要保护的,也是自己的人民,对领导政治路线不存异议的人民。这两种人民要怎么划分?不太容易,所以需要秘密警察进行监视,需要"忠诚"记录作为奖惩依据,需要出入境管理的各种措施来控制人民行动,需要新闻局和文工会之类的机构监督报纸和电视的内容……

  柏林围墙垮了,昔日权贵一个一个被软禁收押。人民涌进"国安"局的大厦,想把那从前看不见也不敢看的黑手揪出来。

  莱比锡的警总头子在街头被人民包围。在诘问之下,他胀红着脸,对着摄影镜头,还有电视机前几百万的人民,说:

  "我错了,我为我过去的所作所为觉得羞耻。"

  电视新闻主播

  多少年来,她是真理。

  在荧光屏上,她以严肃但不僵硬的表情、柔和但不软弱的声音,以最稳重而笃定的态度将每天发生的事情告诉观众。她当然不只告诉人们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也教导人们如何去理解、用什么角度去理解发生的事情。

  她的声音和形象充满权威,她的话不容置疑。

  现在,东德人民成千上万的聚在街头,排山倒海似的吼叫:民主!自由!真相!

  一个妇人作出恶心的样子,说:"我再也不要见到那些人的嘴脸!"

  那些人,指的是领导人物,还有那代表真理和真相的电视新闻主播。

  西方记者锋利的问女主播:

  "你觉得怎么样?"

  女主播回答:

  "我自己也不愿见自己的嘴脸!不管怎么说,我是那大谎言网的一部分,我助纣为虐。"

  银行总裁

  柏林围墙颓然而倒,人们涌上街头,狂喜而泣。陌生人在星空下热烈拥抱,久别重逢的亲友捧着鲜花和香槟;老年人流着伤感和记忆的眼泪,中年人露出半信半疑的惊诧,年轻人跨坐墙头上忘情的歌唱,不懂事的孩子骑在父亲的肩头咕咕的笑……人潮像涌动的海水,激发出喜悦的浪花。

  可是有些人却以完全不同的心情看柏林围墙的颓倒、社会主义的分崩离析。

  有个叫何豪生的人死了。就在我们家往温水游泳他的路上,他的奔驰车突然爆炸。

  何豪生是德意志银行总裁。埋伏炸药的,是西德恐怖组织"赤军"。德意志银行是西德最大的商业银行,在世界金融中举足轻重。"赤军"在70年代兴起,意识形态极度左倾,专门以西德和美国的军事和经济领袖为暗杀对象。到80年代尾声,这个组织的核心退缩到大约只有15个人,但是它和资本主义作战到底的决心显然并不曾动摇。

  何豪生,在"赤军"眼中,是资本主义的代表。把他炸个粉身碎骨,是"赤军"对世界局势的表态:东欧社会主义或许在解体中,但"赤军"将坚持到底。

  何豪生被谋杀的次日,最不可能走上街头的人竟然走上了街头:上千名银行界人士聚集在法兰克福市中心,表示默哀与抗议。"这是极少数人对整个社会的挑战、宣战!"我的老朋友沉郁的说。他是苏黎世信托银行的资深主管。我们并肩走在法兰克福的古老石板路上。

  "西德的年轻一代,不晓得为什么,有着偏左的意识形态。"

  "譬如说?"我仰头看见他花白的两鬓。

  "譬如说,昨天我开车去开一个会,那是一辆奔驰300。在银行出口车子停下来,一群叽叽喳喳的高中生从旁经过,我听见一个大概十五六岁的女生说:'你们看!这些脑满肠肥,剥削阶级的银行家开的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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