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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动荡的世界_龙应台【完结】(69)

  谁克服谁的过去——访问侧记

  "弱肉强食"这个丛林规则在人类社会里往往以极"文明"的方式进行。

  东德的末代总理戴麦哲尔有无限感慨。在访谈中他说,波兰人和匈牙利人羡慕我们东德人,有个富而强的老大哥西德在一旁拉拔,但是他们不知道我们的痛苦。

  戴麦哲尔说的,是在自己的土地上作二等公民的痛苦。德东人在经济上是德国的二等公民——柏林的超市员工正在罢工,他们说,他们的工资只有西柏林员工的百分之八十,工作时间却又比西柏林人长——其实是咎由自取。四十年的经济破产,哪能要求在一夕之间与别人同工同酬?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在自尊上成为二等公民,恐怕是东德人始料所未及的。革命当时,围墙两边都燃烧着民族感情的酒精,火焰灭沉了之后,人就要面对权力的拉锯,那是赤裸裸的,原始的。

  前东德情报头子吴尔夫在去年被判六年徒刑,"叛国"是他的罪名。戴麦哲尔说这样的判决是一场荒唐笑话,更贴切的说,这是一场荒谬悲剧。游戏规则突然改变,使赢家变输家,黑脸变白脸。

  游戏规则由谁来定呢?当然是那肌肉强的一方。

  今年夏天,被二次大战战胜国占领了四十年的柏林终于要获得真正的"解放":美英法三国驻军将在游行、烟火、军乐、冠盖云集的热闹庆典中离开西柏林。苏联军——对不起,苏联没有了,俄罗斯军——要怎么离开东柏林呢?统一后的德国说,英美法是友邦,他们的驻军是为了"保护"德国人民,所以欢送要盛大。苏军?苏军代表的是敌国,"占领"了德东,促成了东德共产党的傀儡政权,他们不应该得到和英美法一样的遭遇。

  帝国瓦解之后自尊心极端脆弱的俄罗斯非常紧张,唯恐自己柏林的驻军,在做了四十年的霸主之后, 屈辱地沉默地离去。莫斯科要求,在9月的欢送大典中,俄军也要被邀,和英美法一样带着德国人的感谢和祝福尊严地撤退。

  牵牵绊绊又扯到历史诠释权的问题了。

  西德政治人物光火了,不留情面地说:不是你苏联,怎么会有四十年东德的集权统治?你怎么会有脸要求我们把你这个恶霸当英雄来欢送?

  德东政治领袖却有相反的看法。他们给科尔总理上签名信,要求对俄军与英美法军平等对待。德东人说,"我们并非漠视四国占领之下有实质上的不同结果,但是我们认为苏联在1945年抵抗纳粹确实有所贡献,1990年对两德统一更举足轻重:为了将来的友善关系,对俄国表达我们的敬重、保留他们的尊严,是非常重要的。"

  德西人强调苏联四十年之恶,德东人则强调苏联的贡献。这是历史的诠释角度问题,而角度的选择,其实又是自我认同的反射。英美法的占领,给西德带来民主和繁荣;苏联的占领,给东德带来极权和破产——这一点,两边的德国人都不能否认。让德东人难过的,恐怕是嘴里说不出的:

  为什么"你们"的占领军要得到盛大欢送,"我们"的占领军就得灰头土脸地悄悄溜走?"我们"的占领军再怎么可恨,他都是"我们"的历史的一部分,蔑视他们就是蔑视"我们"的历史。

  这种情绪性的语言上不了台面,于是只好谈历史诠释。谈历史诠释,德东人大概也赢不了这一场的角力,他先天不足。

  和戴麦哲尔话别时,我说,"德国人特别爱用'克服过去'这个名词。"他带点嘲弄地笑着:"是的,每次他们说这个辞,我就说,那你们就专心去克服你们的过去吧!我们的过去让我们自己去克服,不劳驾!"

  被吃掉的那一方,我想,是连克服自己过去这个权利都得不到的。

  199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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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看孩子还那么小——两代母亲的心情

  看看孩子还那么小——两代母亲的心情

  龙应台(四十二岁)访问应美君(七十岁)

  龙:妈妈,我要访问你。

  应:自己母亲,有什么好访问的?

  龙:先谈谈你的家庭。

  应:我家是淳安的大户,在镇上有绸缎庄百货店、有房产、有田地。母亲生了十三个孩子,大多夭折,只有两个哥哥和我活下来。小时候,我很受家里大人疼惜的。

  龙:家里送你上学吗?

  应:我小时候,都是祖母作伴,祖母死了,我就孤单了。父亲提前把我送进学校,和二哥同校。我读两年,二哥就开始偷懒,叫我代他作功课,他自己跑出去玩。后来他留级啦,我升级,变成同级同班了。这下我惨了,震动了三姑六婆。她们叽叽喳喳说,家有公鸡不啼,母鸡啼,是不样之兆,而且女儿读书没有用,将来是给人的,儿子才是自己的。我父母就把我休学。每天我看着哥哥们背着书包,走出前门,独我不能,心里真痛呀。

  龙:我初中毕业的时候,爸爸希望我去读师范,说是不要学费,而且女孩子不需要读高中大学,做小学老师最适合。你记得吗?

  应:当然记得喽!那个时候你说你想读高中,我就坚持让你读高中,因为我自己求学求得好苦呀!休学以后我就生重病,重病昏迷的时候,哭喊着要求去上学,家里大人吓着了,后来又同意我继续。可是因为已经误了一年,我回去要补上一年课,我不太甘愿,结果是我自己在家,用哥哥的课本,拼命地读;年纪还那么小呢,一心一意只觉得要为读书拼命。后来用同等学历去报考高小,一考就上了,直接读高小,然后进淳安师范,拿到老师资格。

  龙:来台湾之后为什么没有教书?

  应:那你们四个萝卜头怎么办?那个时候,风雨飘摇呀,头上有个屋顶就不错了。

  龙:在我的印象里,你一直在为生活挣扎;你和人合资经营过酱油厂、理发厅——结果总是被人倒了,从来没听说你赚了什么钱;你在茄萣和渔妇一起坐在地上编织渔网,一毛钱一毛钱的赚;你在戏院卖过电影票;你到处起会存钱。我上大学那年,还记得你到隔壁中药店去借钱给我缴学费。茄萣有一位林医师,好像也帮助过你?我的问题是:这么多年这么艰难困苦的生活,是一种什么力量支持着一个女人?

  应:你现在自己有了小孩,应该知道了吧?!最困难的时候,觉得筋疲力尽怎么也熬不过去的时候,看看孩子还那么小,只好咬紧牙关硬撑过去,硬撑过去,无论怎么样,要把这四个小孩栽培出来。

  像茄萣林医师,他就是看我那样辛苦,借钱从来没催我还过。我一辈子都感激他。

  龙:爸爸是个乐天派,有一点钱,不是在牌桌上输了,就是慷慨送给比他更穷的人。你不怨叹自己嫁了这样一个男人?

  应:男人嘛,比较不会为孩子想。不过,你爸爸也有他的优点。

  龙:你们吵架时,我明知道你是对的他是错的,可是我总还是站在他那一边,因为觉得你这个女人太强悍太凶了,你知道吗?

  应:我不凶悍,你又怎么有今天呢?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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