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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上海男人_龙应台【完结】(18)

  早餐后,兄弟俩又晃着竹笼出门。经过一片草坪,三两个小孩和大人用网子正捕捉什么。小兄弟停下脚步观看。

  “外国小孩好漂亮!”手里拿着网子的一个妈妈踱近来,“您是他们的阿姨吗?在北京,“阿姨”就是保姆或者佣人的意思。妈妈笑着回答:“是啊,我是他们的保姆,也是佣人,还是他们的清洁妇、厨娘。”“来,送给你一只。”

  一个大一点的孩子对安安伸出手,手指间捏着一只硕大的蜻蜓。

  安安却不去接。这么肥大的蜻蜓他可没见过,他犹豫着。

  “我要我要——”飞飞叫着。

  “不行,”妈妈说,“你会把它弄死。”她小心地接过蜻蜓,像小时候那样熟稔地夹住翅膀。

  走了一段之后,妈妈说:“你们看够了吗?我们把蜻蜓放了好不好?”

  好!

  放了的蜻蜓跌在地上,大概翅膀麻痹了。挣扎了一会,它才飞走。孩子的眼睛跟随着它的高度转。

  “妈妈,”安安解下胸前的小竹笼,“我要把我的蝈蝈也放了。”他蹲在路边,撕开竹笼,把蝈蝈倒出来。蝈蝈噗一声摔进草丛,一动也不动。安安四肢着地,有点焦急地说:’“走啊!走啊蝈蝈!回家呀!不要再给人抓到了!”

  蝈蝈不知是听懂了,还是受到那熟悉的草味的刺激,它真抬起腿来开始迈动,有点艰难,但不一会儿就没入了草丛深处。

  安安如释重负地直起身来,转头对飞飞说:“底笛,把你的也放了吧?

  它好可怜!”“不要不要不要——”飞飞赶紧两手环抱竹笼,拼命似的大喊。

  第3 节 电梯小姐

  电梯小姐将钥匙插进孔里,电梯就晃荡晃荡地上升。五楼?您好。麻烦您。是五楼。谢谢。再见。

  一把行李拖进公寓,再出来,我傻了。这不是自动电梯,我得按钮,楼下值班小姐得从她小房里出来,拎着钥匙,启动电梯,上来接了我,再下去。

  您好。对不起又要麻烦您。是的,出去办点儿事。不是,我不是北京人。谢谢,不客气。再见。

  进进出出上上下下,一天就让我受不了了。我是个讨厌寒喧客套的人。

  甚至于在社交场合里,我也有一种本事:和对面的人淡漠相看,不想说话的时候就是不说话,我可以忍受;虽然社会习惯要求你谈谈天气、问问猫儿狗儿、浅笑两声,我不怎么在乎社会习惯。

  可是我是个礼貌的人,见到电梯小姐总觉得该四目交接,点下头,道声谢。几天之后,当我发觉只要有电梯就得有电梯小姐的时候,我简直支撑不住了。不行,我的礼貌是有一定存量的,超过这个存量,我所需要的孤独就要受到威胁。

  麻烦您。谢谢。对,回来了。还好,北京很好。五楼,对,谢谢您。

  晚安,再见。

  对不起,又要麻烦您。单车太沉了,提不下去。谢谢您。不用了。请等一会儿。行。谢谢了。再见。待会儿见。哪里?我开始有点儿惊慌。她不是搁在电梯里的一把凳子,不是嵌在壁上的一个按钮。对凳子和按钮我可以视若无睹,凳子和按钮对我也无所要求;可是这个人,这个不断地为我做举手之劳的人,用她闪动的眼睛看着我,使我不断地消耗那一点点礼貌存量。

  最不公平的是,她虽不是凳子按钮,却和凳子按钮一样地永远嵌在电梯里。

  只要我用电梯,她就在那里,在那里吸取我微薄的礼貌存量,使我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我开始用脚爬走楼梯。五层阶梯上去,五层阶梯下来,把寒喧和礼貌的消耗降到最低。

  几天之后我才赫然发觉:北京城几乎所有的电梯里都有个电梯小姐,像凳子和按钮一样安装在电梯里,用闪动的眼睛看着你进来,看着你出去,看着你上去,看着你下来。

  我简直大惊失色。

  我踏进这个狭窄的电梯。“小姐”是个头发苍苍的老妇人。

  “麻烦您到三楼。我找萧乾先生。”“三楼不停。”她面无表情地。

  “那——”我迟疑了一下,回想起1989 年见到的行动困难的萧老,“老人家怎么办?”“老人走路啊!”电梯“小姐”不太耐烦,显然觉得我的问题有点儿莫名其妙。

  回到外交公寓,电梯小姐坐在大门口和别栋楼的小姐聊天。和往常一样,她们的手里总有一把头梳,时不时梳理着刚刚洗过还潮湿的头发;膝上总摆着一份读皱了的《北京晚报》。她们坐在台阶上,望着门外夜幕渐拢的天空,交换生活里点点滴滴的大事小事。

  手里的水果挺沉的,我踏进大门。您好。麻烦您。

  “没辙啦!我说您看着办吧!”她们的话音一点儿也不被我的出现打断。

  两个人像上了电池似的同时起身,往电梯平行挪动,头梳和晚报也跟着浮进电梯。“你知道小刘昨晚见到谁了吗”五楼。谢谢你。

  “我还以为她早出了国,原来呀,婚没结成,人家回澳大利亚去了”

  语音、身体、头梳、《北京晚报》,又像幽浮一样缓缓飘下。

  望着电梯渐渐合拢的门,我突然彻悟:在她们的眼里,我才是凳子和按钮,我才是那嵌在电梯里的时明时灭的灯,她们对我是彻底视若无睹的。

  不把我当“人”看,她们才活得下去。

  我松一口气。

  五楼!

  第4 节 打架

  从定陵一出来就听到他们愤怒的声音。

  卖饮料的小摊旁,两个穿短裤的男人正使尽全身力气地吵着架,脖子粗了短了,脸涨得紫红。两人之间还站着个七八岁大的小孩,手里握着罐要喝未喝的可乐,眼睛怯怯地望着火爆的大人。

  男人的声音越来越激昂,紧依着男人身后的两个女人——一个是卖饮料的小贩的妻,一个是买可乐的孩子的妈——火鸡似的插进来帮着吵,各帮各的男人,只是四个人同时扯着喉咙嚷嚷,谁也听不见谁的。

  当小贩突然弯身去拔他的板凳时,看热闹的人都吓了一跳。小贩黑虎着脸,两手高举板凳,做出马上要砸下来的架式。

  没有板凳的男人吃吃地说:“你打人哪!你打人哪——”边说边退,一步一步退,眼睛盯着板凳,小贩一步一步逼进,在观众还来不及喊“哎呀”

  的时候他已愤然将板凳砸下;没砸到,男人转身就跑,小贩抱着板凳追,两个人就围着饮料摊子这么一逃一追地绕起圈子来。圈子外边,两个女人已经呼天抢地厮打开来,“你打人哪,你打人哪!”看热闹的人似乎得到一分意外的惊喜,没想到那小贩说干就干哪;他们的脸上带着看午夜恐怖影片的又是害怕又是欢喜的表情。

  我笑了。

  安安的爸爸一旁瞪我:“人家打架,你觉得好笑?”他走开了。

  一直紧紧握着我手的安安松开了手,说:“妈妈,不好笑!”他追爸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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