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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与周作人_孙郁【完结】(41)

  在《热风·随感录四十》中,鲁迅曾写道:“但在女性一方面,本来也没有罪,现在是做了旧习惯的牺牲。我们既然自觉着人类的道德,良心上不肯犯他们少的老的的罪,又不能责备异性,也只好陪着做一世牺牲,完结了四千年的旧账。”[16]这其中,也含有对朱安这类女性的哀怜。鲁迅实际上是反对多妻主义的,亦主张男女的平等。把鲁迅后来的爱情选择看成多妻主义,是一种错觉,或者可说是恶意的判断。鲁迅曾说:“二问多妻主义的男子,有无表彰节烈的资格?替以前的道德家说话,一定是理应表彰……所以只好相信真理,说是一律平等。既然平等,男女便都有一律应守的契约。男子决不能将自己不守的事,向女子特别要求。若是买卖欺骗贡献的婚姻,则要求生时的贞操,尚且毫无理由。何况多妻主义的男子,来表彰女子的节烈。”[17]鲁迅是站在女人的角度,来思考男女的爱情上的平等的。这里涉及到道德的自我界定。什么是合理的道德呢?“道德这事,必须普遍,人人应做,人人能行,又于自他两利,才有存在的价值。”[18]我觉得这是很深刻的内省。鲁迅在选择对许广平的爱时,并非没有考虑到朱安的存在。在处理爱情问题上,他十分的自卑,也慎重万分。《两地书》中,鲁迅曾谈及自己性格中妥协的一面。读起来亦有伤感之叹。但这种伤感,正如王得后先生所谈,并非什么“负罪”之感,而是充满了悲剧意识。许广平针对鲁迅的忧虑,曾这样说道:

  你的苦痛,是在为旧社会而牺牲了自己。旧社会留给你痛苦的遗产(按:这里指朱安),你一面反对这遗产,一面又不敢舍弃这遗产,恐怕一旦摆脱,在旧社会里就难以存身,于是只好甘心做一世农奴,死守这遗产。有时也想另谋生活,苦苦做工,但又怕这生活还要遭人打击,所以更无办法。……我们也是人,谁也没有逼我们独来吃苦的权利,我们也没有必须受苦的义务的,得一日尽人事,求生活,即努力做去就是了。[19]

  迈出这一步,走向爱的王国,这在鲁迅那里,是极其艰难的。读《两地书》,可感受到两性间纯粹而博大的爱。那种血的声音,显示着人类天良的美色,绝无周作人所说的无聊之意。鲁迅与许广平的通信,在中国现代史上,是难得的两性挚爱的文本,那里毫无世俗的卿卿我我之情,其中隐含的,是深刻的文化寓意。那里留有现代先驱者,在传统的压迫中,怎样艰难地爬出人生的苦门,以人的声音,向世间发出的苦诉和战叫。每次读到鲁夫子忍痛咀嚼人生苦果的文字,便被异样的感情罩住。它所折射出的,乃东方人生哲学中最神奥的光泽。那里有血,有泪,有漫长的荆棘,也有满身血痕的斗士的风采。周作人对这一世界的领会,其吞吐、敌意的口语,大概是不得其真义的。

  也许,爱永远是一个谜,男人与女人,也永远是一个谜。我们绕不过这一存在,从远古到现代,乃至今天。但人们一代又一代地承受着,寻觅着,创造着。生命的价值,或许就存在于这种艰难的选择之中。

  注 释

  [1] 《鲁迅全集》第十四卷,15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2] [3] 俞芳:《我记忆中的鲁迅先生》,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4] 《鲁迅全集》第一卷,322-32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5] 《鲁迅全集》第二卷,12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6] 《鲁迅全集》第一卷,13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7] 《鲁迅全集》第三卷,53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8] 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6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7年版。

  [9] 《知堂回想录》,425页,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1971年版。

  [10] 周建人:《鲁迅和周作人》,载《新文学史料》1983年第4期。

  [11] [12] 俞芳:《我记忆中的鲁迅先生》,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13] 《鲁迅全集》第十一卷,27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14] 转引自王得后:《〈两地书〉研究》,270页,天津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15] 《周作人文选》第一卷,234页,广州出版社1995年版。

  [16] 《鲁迅全集》第一卷,32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17] 《鲁迅全集》第一卷,12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18] 《鲁迅全集》第一卷,11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19] 《鲁迅全集》第十一卷,22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理解鲁迅难,懂得周作人亦非易事。细读两人的全部文章,常使我感到难言的沉重。这不仅是那些文字所释放的信息给人以复杂的感应,更主要的,是他们所处的环境,常常使他们处于尴尬的、甚至绝望的境地。我一直觉得,两人身上有着殊途同归的一面。这感觉似乎不着边际,亦有悖于半个多世纪以来人们的评价,但事实是,鲁迅也好,周作人也好,均是常态的中国人生的叛逆,不过一个趋于挣扎、搏击,另一个空手道般地隐于苦难的大泽,其形态虽不同,根底大致拴在一个基点上。懂得鲁迅的,莫过于周作人;同样,深解周作人的,乃是同胞长兄。因为彼此太了解,又深谙对方之短,不相容,便十分自然。我一直认为,倘若不是羽太信子的存在,二周的分手,是迟早的事情。我们顺着两人文章的脉络梳理一下,便可知道二水分流的必然了。

  周作人一向是反对压制个性的,他始终主张多样性,主张宽容,把自由当成社会发展的目标,这善良的主张多少有点乌托邦,像朝雾般朦胧好看。他实际上也是这样默默履行着自己的信念。这一信念的基础,来自于对当时中国现存秩序的绝望。但他的价值理想,是雕刻的花朵,看起来很好,实则无香味,总觉得像书斋的奇想,一到现实,便要碰壁。读他在西山养病时写的那组文章,便可感到幻灭的哀叹。真正纯粹的宽容和个性主义,在一个专制的社会,是难以生存的。所以,最后走向自身,回到内心,闭门读书,便是这一价值理想的归宿。因此说,这种以静制动的生存方式,改良社会,甚难。周作人开的药,便没有实效。但这确是中国社会应达到的目标,虽然缥缈,可其文化方面的隐喻,便非三言两语可以引述出来。我觉得至少在人生境界上,他高于同代的许多人,可惜他生在忧患甚深的中国,在一个没有健全理性的世界里,他的思路,要么毁灭,要么隐退于冷寂中,出路是没有的。不管他的声音何等的优雅,在骨子里,还是脆弱的。

  鲁迅是主张战斗的,有以恶报恶的独行精神。这恰好与二弟形成反差。就其思想的出发点而言,他们均基于一种人道的和个性的立场上。读“五四”前后兄弟两人的文字,思想大致是相同的。问题是,在通往改造国民性之路的走法上,两人相差太大。鲁迅是反对任何的妥协和宽容的,至少在对恶势力的态度上,他的手段与尼采乃至俄苏文化精神多有相近的一面。这里有文化背景的因素,最主要的,恐怕还是认知的差异。鲁迅内心有着太多的痛苦,他知道以温情的方式对待苦难乃是笑谈。所以当周作人大谈宽恕和“新村理想”时,他并不以此为然。他何尝不懂得宽容与不偏不倚的好处?但他却深切地感到,除了反抗与呐喊,消沉地退到书斋,是自欺的骗术。他宁可走一条自毁的险路,在呼号中体现生命的价值,但也不愿恬静地躲在书房中,以麻木与自娱来消磨时光。这一选择,常人是做不到的,至少像我们这些读书人,就难以有这种决然的态度。那种自虐般的心灵角斗,不仅古中国历史上少有,即是当代文人中,也很鲜见。鲁迅是奇人,他视角里的世界,布满了黑暗与绝望。他很少理想主义地向你预约什么,承诺什么。他仿佛一个茫然而自信的过客,在深山大泽中不息地穿行,不知道去哪里,然而只有走,断然地拒绝了一切停息的诱惑。这种看似病态、而实则充满了片面的深刻的人生选择,它本身所折射出的生存隐喻,是十分深厚的。这仿佛卡夫卡、加缪般的具有形而上的寓意。我们在这颗绝望的灵魂里,体味的不仅是人生的,更主要是哲学的预言。人类遇到苦难之后,任何人,都难以逃离这一预言,虽然人们对苦难的领略有深浅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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