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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存在_周国平【完结】(12)

  列那尔的观察之细致和文风之简洁是公认的,《不列颠百科

  全书》说他的散文到了无一字多余的地步。试看他在《自然记

  事》中对动物的描写:

  蝙蝠———“枝头上一簇簇破布”;

  喜鹊———“老穿着那件燕尾服,真是最有法国气派的禽类”;

  跳蚤———“一粒带弹簧的烟草种子”;

  蛇———“太长了”;

  蜗牛———“他只会用舌头走路”。

  列那尔的眼力好,笔力也好。他非常自觉地锤炼文字,要求

  自己像罗丹雕塑那样进行写作,凿去一切废料。他认为,风格就

  是仅仅使用必不可少的词,绝对不写长句子,最好只用主语、动

  词和谓语。拉马丁思考五分钟就要写一小时,他说应该反过来。

  他甚至给自己规定,每天只写一行。他的确属于那种产量不太

  高的作家。我所读到的他的最精辟的话是:“我把那些还没有以

  文学为职业的人称做经典作家。”以文学为职业的弊病是不管有

  没有想写的东西都非写不可,于是难免写得滥。当然,一个职业

  作家仍然可以用非职业的态度来写作,只写自己真正想写的东

  西,就像列那尔那样。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节省语言是基本的美

  德。所谓节省语言,倒不在于刻意少写,而在于不管写多写少,

  都力求货真价实。这一要求见之于修辞,就是剪除一切可有可

  无的词句,达于文风的简洁。由于惜墨如金,所以果然就落笔成

  金,字字都掷地有声。

  在印刷垃圾泛滥的今天,我忽然怀念起列那尔来,于是写了

  上面这些感想。

  1997.8

  83另一种存在

  小散文模式

  有若干很畅销的刊物编辑向我约稿,我把稿子寄去,却往往

  不符合要求。编辑指点说,每篇文章应该有一个小故事,然后从

  中引出道理来,这样的文章深入浅出,最受读者欢迎。好玩也不

  好玩的是,几种不同刊物的编辑都不约而同地向我如是指点

  迷津。

  我明白他们的意思。这是现在极其流行的小散文模式:小

  故事+小情调+小哲理。那小故事一定是相当感人的,包含着

  纯洁的爱情、亲情或友情之类要素,读了会使人为人性的善良和

  人生的美好而沁出泪花。在重功利轻人情的现代生活中,这类

  小散文讴歌并且证明着古老的温情,给人以一种廉价的安慰。

  也许因为这个原因,它们便成了最雅俗共赏的文化快餐,风行于

  各类大众刊物,并且为许多文摘类刊物所乐于转载。

  然而,这种东西岂不也像微量的鸦片一样,在对人心悄悄发

  生着麻醉作用?我不否认生活中有一些称得上美好的小遭遇和

  小场景,它们会使人产生某种温馨的感觉。可是,人生有其更深

  刻亦更严峻的一面,社会也有其更复杂亦更冷酷的一面,而这类

  小散文的泛滥则明白无误地昭示了一种逃避。凡模式化的东西

  都是最容易写的,小散文也不例外。读多了这类东西,你就会发

  现,它们实在是惊人地相似,以至于你对其中任何一篇都留不下

  确切的印象,留下的只是一点儿似是而非的小感动,一点儿模糊

  不清的小感悟。我确信这种东西是有害的,它们会使读者的感

  觉和理解力趋于肤浅,丧失了领悟生活实质和社会真相的

  能力。

  基于上述理由,我拒绝加入今日的小散文合唱。

  1997.10

  04另一种存在

  作为读者的批评家

  每逢必须对我不熟悉的事情说话的场合,我就感到惶恐。

  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萧元先生是一位文学批评家,他的关注

  领域主要是中国当代小说,而我偏偏很少读中国当代的小说作

  品,几乎不读中国当代的文学批评文章。因此,当他如此恳切地

  请我给他的文学评论选集《自言自语》写序,我则因为盛情难却

  应诺了下来以后,心里一直发虚。幸亏他的这本书不像我在刊

  物上时常瞥见的那些批评文章那样艰涩,我居然比较轻松地读

  完了,在读的过程中还被激发了一些感想式的思考。那么,我就

  来说说我的这些感想式的思考。

  我之少读中国当代小说,主要是因为精力有限,只能满足于

  偶然翻翻。在这偶然的阅读中,有过少许幸运的相遇,也肯定会

  有若干遗憾的错过———我相信其数量同样不会多。我之不读中

  国当代文学批评,则是出于一种偏见。我偏执地认为,中国现在

  没有真正的文学批评。批评的阵地被两样东西占据着。一是商

  业性的新闻炒作,往往作品未出便先声夺人,广告式宣传铺天盖

  地,制造出一个个虚假的轰动效应。另一是伪学术的术语轰炸,

  所谓的批评文章往往只是一知半解地贩卖西方批评理论,堆砌

  一些“话语权力”、“文化霸权”之类的时髦术语,千篇一律而又不

  知所云。两者的共同特点是对作品本身不感兴趣,更谈不上悉

  心解读,所关心的都是文学以外的东西。

  批评理论如今在西方的确成了一个非常热闹的领域,文学

  以外的各个学科,包括哲学(尤其是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心

  理学(例如精神分析学)、人类学等等,都纷纷涌入其中,自命为

  最合理的方法,要求拥有对文学的最高批评权。这种情形对于

  文学究竟是福音还是灾难,实在是值得怀疑的。我至少敢肯定

  一点:一个人仅仅做了这些理论中的一种的追随者和零售商,甚

  至做了所有这些理论的追随者和批发商,他还完全不是一个批

  评家。我们这里有许多人却正是这样,他们把遇到的任何一部

  作品都当做一个例证,在其上煞有介事地演绎一番某个贩运来

  的理论,便自以为是在从事文学批评了,接着也就以一个前卫的

  批评家自居了。可是,读他们的所谓批评文章,你对他们所评论

  的那部作品绝对增进不了理解,获得的全部信息不过是他们在

  费力地追随某个理论罢了。

  我对批评家的看法要朴素得多。在我看来,一个批评家应

  该首先是一个读者。作为读者,他有自己个人的趣味,读一部小

  说时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一个人如果已经丧失了做读者的能

  力,读作品时不再问也不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只是条件反射

  似地产生应用某种理论的冲动,那么,他也许可以勉强算一个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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