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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代经济变革得失_吴晓波【完结】(46)

  对于“企业主体改革派”的意见,吴敬琏认为,单搞企业改革,无论什么方案,都是不足够的,因为“如果企业不是在竞争性市场的约束下进行经营活动,没有竞争压力,无论建立怎样的产权制度,企业都不可能真正具有活力”。相反,厉以宁则对“整体协调改革派”表达了鲜明的反对立场。就在吴敬琏递交了配套改革方案不久后的1986年5月,他面对上千名听众和众多媒体记者说:“中国经济改革的失败可能是由于价格改革的失败,而中国经济改革的成功,则必须取决于所有制改革的成功。”184

  面对这两种针锋相对的改革意见,中央决策层表现得摇摆不定。185厉以宁被要求先在重庆、苏南和上海进行股份制试点的实验,而吴敬琏的方案在6月份的国务院会议上先被肯定,后遭搁置。两大改革流派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的这场论战,在改革史上影响深远。中国的经济改革如同一盘不得悔棋的棋局,谁也无法回到过去再次复盘,甚至,在后来的时间段里,即便再重新找回当年的思想,也因时空的斗转、条件的变幻、民众预期的不同而失去了现实的意义。

  他们的方案可能都是走得通的。如果按厉以宁的思路坚决地走下去,企业主体在产权意义上被彻底解放出来之后,自然会对政策环境产生巨大的变革冲击,宏观经济的市场化任务很可能因此完成。而如果按吴敬琏的思路坚决地走下去,通过行政性集权的方式推进宏观环境的市场化和法治化改造,经济改革的任务也很可能因此完成。

  他们的方案也可能都是走不通的。因为,吴敬琏、厉以宁基本上都是在经济体制改革的范畴内思考出路,而波兰人布鲁斯早在1979年就告诫过中国的同行们:经济体制改革要以政治体制改革为条件,必须从制度上采取措施,才能保证不再回到旧轨道上去。归根结底,改革是政治和社会问题。

  物价闯关:转折点上的“意外失利”

  在1988年秋冬之际,中国的经济改革遭遇一次意外的重大失利,它可以被看成是本轮经济运动的一个分水岭式的事件。

  在经历了十年的复苏性成长后,中国经济出现了周期性的波动,随着轻工产业的迅速发展,民间企业数目剧增,物资供应更趋紧张,全国物价出现失控式的上涨。与此同时,价格双轨制的弊端彻底暴露,非法倒卖物资的活动猖獗,国有企业的承包制改革始终未见大成效,亏损补贴和物价补贴相当于财政收入的三分之一,企业经营困难,财政负担加重。为了摆脱窘境,中央又被迫增发货币,从而进一步推高了通货膨胀的势头。在险象环生之际,决策层接受吴敬琏等人“管住货币、放开物价”的意见,决意冒险“闯关”,让物价迅速地进入市场调节的轨道之中。

  “物价闯关”被认为是中国告别命令型计划经济的关键性一役,若此战成功,则意味着国家把定价权还给了市场,随着价格管制的彻底解体,计划经济体制将无凭借之地。从更广泛的范畴来看,与经济体制改革相配套的政治体制改革也在这时起步,1988年6月1日,国务院颁布《村民委员会组织法》,宣布“实行村民自治,由村民直接选举产生村民委员会”。民主选举的火苗在最基层的农村点燃,在很多人士的规划中,若农村民主选举初见成效,则可由下而上,更进一局。

  放眼1988年的世界,我们还可以看到,经济及政治上的“闯关”并不仅仅发生于中国。在社会主义阵营,从这一年的春天开始,戈尔巴乔夫在苏联展开了广泛的政治和经济变革,而在东欧地区则爆发了此起彼伏的自由化运动,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波兰的团结工会运动。在海峡对岸的中国台湾地区,蒋经国于1986年年底宣布开放党禁和报禁,国民党即将告别独裁年代。

  在这样的宏观视野中,我们不难掂量出“物价闯关”对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历史意义——尽管当时的决策者并未有如此纵深的意识。

  闯关从6月份开始,在北戴河召开的政治局会议决定:“5年理顺价格方案,前3年走大步,后2年微调,计划5年内物价总计上升70%到90%,工资上升90%到100%。”

  这一闯关政策一公布,迅速震动全国。从当月开始,全国中心城市的猪肉和其他肉食价格以70%左右的幅度上涨,其他小商品迅速跟进。出乎决策层预料的是,“物价闯关”很快就呈现全面失控的可怕趋势,各地物价如脱缰的野马,撒蹄乱窜。当时,全国居民的存款为3000亿元(1992年为1万亿元,2008年为24万亿元),并不是一个很大的数字,但是公众的看涨恐慌心理造成全国性的挤兑和抢购风,这似乎应了凯恩斯的那句名言,“社会心理决定了人类的永久的经济问题”。8月27日晚,中央召开紧急会议,宣布暂停物价改革方案。据《中国物价年鉴》记载:“1988年是我国自1950年以来物价上涨幅度最大、通货膨胀明显加剧的一年。全年零售物价总指数比去年上升18.5%,这个上升幅度又是在持续三年物价累计上涨23.7%的基础之上。”

  1988年的物价闯关失败,是1978年改革以来最大的一次经济失控,也是新中国经济改革史上最让人沮丧的事件之一。在技术层面上,此次失利与40年前的金圆券改革颇可前后参照,它们都因为对民众的“非理性预期”估计不足,而导致政策上的“速败”,并造成不可挽回的历史性损失。它极大地改变了中国现代化的路径,使得很多在当时已经被提上日程表的改革命题拖延下来,有的甚至是无限期地拖延下来。甚至在某种意义上,“闯关”失利使得中国与全球的民主化浪潮擦肩而过。

  1988年之后,宏观经济陷入低迷,全国上下弥漫着沉闷的紧张空气。1989年春夏之际,社会矛盾空前激烈的中国发生了一场政治大动荡。一直到1992年前后,经济才逐渐走出低谷,而之后的改革策略发生了重大转变。

  80年代:“一切改革都从违法开始”

  尽管20世纪80年代的改革以十分阴郁的方式落幕,然而,中国经济却迅猛发展,是亚洲地区成长最快的国家。就全球产业经济的衍变而言,中国的崛起正是全球化的一部分。1980年第二次石油危机之后,传统制造业从美欧、日本等发达国家向新兴国家转移,这是20世纪的后50年里,最重要的一次全球化运动。中国非常敏锐及“凑巧”地抓住了这一“时间窗口”,积极推行对外开放的政策,利用劳动力、土地、税收及环境成本的优势完成了一次后发性的增长。与俄罗斯、印度、巴西等新兴国家相比,中国无疑是最早、最积极,也是最成功的得益者。

  就历代经济变革而言,20世纪80年代堪与西汉“文景”、唐初贞观以及民国初期相比,是国史上少数的民营经济得到鼓励发展之时期,到1990年前后,乡镇企业的总数超过1500万家,工业总产值已占到全国总值的1/3,实现利润265.3亿元,超过了国有企业体系的246亿元。随着民间财富增加和有产者阶层的再度归来,中国似乎在一夜之间成为一个世俗社会,人们对物质的追求变得越来越炽烈,信奉“时间就是金钱”,金钱可以像时间一样衡量一切价值。全社会的“官本位”意识淡化,民间流传谚语“摆了小摊,胜过县官;喇叭一响,不做省长”,到1992年,全国至少有10万名党政干部离职经商。在“均贫”格局被打破的同时,贫富差距开始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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