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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人物传记_郭德宏【完结】(63)

  新文化诸贤在攻击传统之时常以小脚小老婆为标帜,亦多类此。但民初的新旧中西纠葛和错位也实在太复杂。社会地位本来不高的小老婆在成为革命对象后,居然也曾起过间接打击新派并刺激其进行“反击”的作用。赛珍珠(Pearl Buck)观察到一战后许多援法中国劳工娶回了法国白种妻子,有的已婚劳工实际娶的是小老婆。这些法国女子后因中国情形远不如其丈夫所描述而纷纷回国,但未受多少教育的劳工终可自夸曾娶过白种妻子,这就大大毁损了白人在中国的声望。这与梁启超等说西洋文明也出了问题恰好同时,因而也就进一步刺激了新派对旧派(已包括一些老的新派)的进攻意识。

  而且,新文化诸人在安身立命之处是颇为传统的,其激烈反传统部分也是为传统的以天下为己任的超越意识所鼓励,遵循一种从康有为、梁启超等人一脉相传下来的“取法乎上,欲得其中”的故意激进取向(说详第一章)。陈独秀、胡适、鲁迅的思路与此如出一辙。陈在论及社会进化的惰性作用时说:“改新的主张十分,社会惰性当初只能承认三分,最后自然的结果是五分。”如一开始只主张五分,结果只能得二分五,中国社会进化就白受二分五的损失。鲁迅也曾说:“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这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胡适后来自述其之所以“主张全盘西化”,是因为“文化自有一种‘惰性’。全盘西化的结果自然会有一种折衷的倾向”。中国人只有去“努力全盘接受这个新世界的新文明”;而“旧文化的惰性,自然会使他成为一个折衷调和的中国本位新文化……古人说,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风斯下矣。这是最可玩味的真理。我们不妨拼命走极端,文化的惰性自然会把我们拖向折衷调和上去”。[50]“走极端”而加以“拼命”,反起传统来怎能不激进。

  新文化人从传统中找到反传统的思想资源这一事实提示了他们与传统的若即若离。总的来说,新文化人属于因近代科举制废除和新学堂建立这样的社会变化而造成的新兴知识人社群。他们的观念与传统的士有同有异。前面已提到,他们大体上认同于士的社会角色,或者说继承了士的社会责任。但有一个大的区别,士要直接参政,而知识人则倾向于“讲学复议政”,把直接参政置于第二位。胡适晚年自述说:“我对政治始终采取了我自己所说的不感兴趣的兴趣。我认为这种兴趣是一个知识分子对社会应有的责任。”[51]这是身历从士到知识人过渡的当事人对两者间区别的最佳表述。结果,民初的知识人虽然有意识要起新的社会作用,扮演新型的社会角色,却在意识和无意识层面上都传承了士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实际上,民初不论社会区分上的士与知识人还是思想区分上的新派与旧派,其思考的问题是非常接近的。

  的确,新文化运动的一个重要时代意义,就在于其迫使所有的中国读书人对中国传统(虽然当时并不用这个词)进行全面的反思。不论新派旧派,都必须面对中国在世界上日益边缘化(中国在士人的心目中经过了一个从世界的中心到世界的一个组成部分再到世界的边缘的历程[52])这一不容忽视的事实。新旧两边实际上都想要找到重新回到中央,或至少是达到与西方平等的地位这样一条路径。这是中国最根本的问题,两派的认识其实并无大的分歧。其对中国传统的诠释虽然各异,取向也不相同,但正如傅增湘所说,不论是“改弦更张”还是“匡掖废坠”,“趋途虽殊,用心则一”,[53]都是从这个根本的考虑和最终的意图出发的。

  新派反传统而主尊西,是基于对“中国学问有何能救国于目前”这一问题的负面回答。[54]旧派实际上也提不出一个正面肯定的回答,其心中的想法与新派实相近而又说不出口;因为他们认为,如果丢弃传统,则人心更不可收拾。于是除了沉默地坚持,没有别的办法。正如胡适的好友许怡荪眼中高卧南阳的诸葛亮:“诚知爱莫能助,不如存养待时而动。”清季以还不同时段的各种所谓旧派,其对问题的认知与各种新派实相近,而对新派的各种解决方法却又不能苟同。梁启超后来说,他诊断中国之病与共产党人是“同一的‘脉论’”,但又确信中国之病“非共产那剂药所能医”。他虽自称有治病的良方,实际上却又提不出来。[55]这最能代表各时期的旧派那种所虑者远而当下无策的无奈心态。

  传统的士的责任是务本,所以他们必须要有远虑。这一点,民初知识人也力图继承之。鲁迅在批评晚清全国都去讲究实业制造的倾向时说,科学是本,实业制造是枝叶,舍本求末是不对的。但他也特别说明并非要大家都先去研究科学,待有了结果再去搞实业制造。所虑者“举全国惟枝叶之求,而无一二士寻其本”,则终不能长久。因为“居今之世,不与古同”。故一般人讲求实利和学西方的技术均可。“而有不为大潮所漂泛,屹然当横流,如古贤人,能播将来之结果于目前,移有根之福祉于宗国者,亦不能不要求于社会,且亦当为社会要求者矣。”[56]换言之,较合适的分工应是大部分人求枝叶而少数人寻其本。但民初包括鲁迅那些求本的知识人,不仅自己特立独行,对别人讲话也往往一开口就不知不觉中总是要说到本上去。本为多数人说法,却常常说到少数人那边去。自己所思者远大,也希望别人如此。到底还是有毕其功于一役的观念,总希望一下子有一个“最后的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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