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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人物传记_郭德宏【完结】(75)

  二 截断众流的新典范

  余英时师借助孔恩的典范理论,已简明扼要地论述了胡适对清代考证学这一典范的革命性突破,及其主要著作《中国哲学史大纲》所提供的“一整套关于国故整理的信仰、价值和技术系统”就是“一个全新的典范”。这是一个继往开来的工作。从胡适个人的学问讲,他显然是继往的东西多;从胡适的时代言,则又是开来的成分重。因为在民初那个时期,学术上继往部分超过胡适的比比皆是,而开来则实无人能过之。在分析胡适的学术影响时,这一点一定要分清楚。进而言之,在承旧创新配合得恰到好处一方面,同时代尤无人能过之。这也是必须记住的。余先生指出:

  清代考证学的典范是通过文字训诂以明古圣贤在六经中所蕴藏的“道”。这是他们共同遵奉的信仰、价值和技术系统。在这一系统之下,顾炎武以至戴震的考证作品则发挥了具体的“示范”作用(狭义的“典范”)。绝大多数的考证家都安于在这个“典范”之内从事孔恩所谓“常态的研究工作”(normal research)。他们一部书接着一部书考订,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研究,但是他们并无意在概念上或事实上寻求重大的新突破。由于一个内容丰富的典范往往带来无数的“难题”(puzzles),需要个别地解决,因此它的有效性可以维持一段很长的时期,直到严重的危机出现。所谓危机是指在正常的研究过程中不断遇到重大的“变异”现象(anomaly),而渐为原有的典范所不能容纳。对于这种变异——即意外的新事实——研究者最初尚能稍稍调整典范以求适应。但是最后变异太大,已非调整典范所能济事,那就到了新典范建立的时刻了。新典范的建立便表示这门学术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

  民国初年就是一个需要建立新典范的时期。我们看胡适讲话文章中最爱使用的时代分段就是三百年,动辄曰“三百年来”。这也是许多时人爱用的时代分段。梁启超、蒋维乔、钱穆、龙榆生等人的学术史、思想史以及诗词选本,也都动辄冠以“三百年”。这就说明,不管自觉不自觉,时人有意无意间已感到思想学术的“世风”已到该做总结的时候了(很有意思的对比是,讨论政治军事的则常用“近百年”“近三十年”这样的时代分段)。王国维说,清代学术一共经历了“三变”:“国初之学大,乾、嘉之学精,道、咸以降之学新。”他又说:“道、咸以降之学乃(上述)二派之合而稍偏至者,其开创者仍当于二派中求之。”[29]余英时师引用此语后说:“这一深刻的观察和典范说完全相符。顾炎武是清学典范的建立者,故其学‘大’,戴震、钱大昕是这一典范的完成者,故其学‘精’,道、咸以降则‘变异’愈来愈多,典范已不得不时加调整,故其学‘新’。”简言之,“清代三百年的考证学到了‘五四’前夕恰好碰到了‘革命’的关头。”

  晚清学术的大趋势,就是胡适所谓“‘正统’的崩坏,‘异军’的复活”。这其实也是清代学术内在的发展所逼出来的。清初顾炎武等人既然提倡“回向原典”,经学研究上“训诂明而后义理明”的典范就无可避免地要引申到子学研究上去。因为以先秦古籍的校勘、训诂和考订而言,群经以后便是诸子了。清代的考证就是最初集中在经学,旁及史学,后来再发展到诸子之学。缪钺先生在《汪容甫诞生二百年纪念》一文中论汪中的话说:“容甫治诸子,独能不囿于传统之见,而与以新估价。”因为汪中已见到,“自儒者言之,孔子之尊,固生民以来所未有矣,自墨子言之,则孔子,鲁之大夫也,而墨子,宋之大夫也,其位相埒,其年又相近,其操术不同,而立言务以求胜,此在诸子百家,莫不如是。”余英时师引用这段话后指出,汪中能从墨子的观点去看孔子,证明考证学的内在理路已逐步逼出一种“平等的眼光”。晚清以来章炳麟、梁启超提倡诸子学也更明显地表现出这种倾向。不过,从汪中到梁启超的“平等的眼光”既然是逼出来的,其基本上仍然是无意识的。[30]

  但是,随着考据范围的逸出儒家经典,越来越多的“意外发现”使得最初的“明经见道”这一假定出现了危机。这种危机其实也就是孔恩所谓“技术崩溃”(technical breakdown):不符合典范所期待的变异现象不断地出现了。新发现的文献证据不但不再能支持原有的基本假定,反而动摇了这个假定。从这一角度看,晚清今文学派的兴起虽然背景很复杂,但也显然是对于考证学典范进行一次重大的修正。由于乾嘉以后支离破碎的训诂已不足以明义理,今文学家便提倡从《春秋》与《论语》直接寻求孔子的“微言大义”。同理,清代考据学的兴起固然有为实现“经学即理学”的意思,但到乾嘉考据学垄断中国学术界时,理学早已退到较边缘的地位。也只是到了咸同时期,理学才略有复苏。宋学的影响虽不能与今文经学比,但欲在“明义理”方面修正专讲考据的汉学,却是一致的。早期起来的今文家魏源本身又是理学家,最能体现两方面的共同。而且两者也都不同程度地带有“异军”的意味。

  “异军”的复活正是典范危机的表征。但这些“异军”不但依然接受考证学的基本前提,而且也不否定考证学的方法。所以余英时师说,道咸以降之学虽然“新”,他们“并没有建立新的典范;他们的工作基本上仍是调整旧的典范。下及康有为,也依然徘徊在旧典范之下”。尽管他的《新学伪经考》和《孔子改制考》的内容和方法都已逸出了经学考证的典范,却仍是以经学考证的面貌出现的。乾嘉以来的考据虽一直辨伪疑古,但其并不以疑为出发点,是为“明经”而怀疑或自然而然地达到怀疑一步。而且其怀疑也是有限度的。“在基本‘典范’没有改变之前,康有为也只能怀疑‘伪经’,而不敢再进一步疑他所信的今文‘真经’。这和崔述对古史的怀疑到六经而止步先后如出一辙。”这就可以看到“典范”的限制作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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