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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拉格群岛_[俄]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完结】(393)

  把这样一个情节编进伟大卫国战争胜利的花环中去有什么不好呢?不,他们不要。因为这没有典型性。

  那么,对伟大卫国战争中的残废者的流放又应该编进什么花环里去呢7这应该再哪一类流放呢?关于这种流放我们几乎一无所知(确实很少有人知道)。可是,请读者回忆一下,战争末期在我们的集市茶馆旁和电车里曾有多少并不年老的残废人在游荡啊!后来,不知不觉间,这些人很快就消失了。他们也曾形成一个洪流,也是在一个运动中被流放到北方的某个小岛上去了,因为他们不该为了祖国的荣誉而在战争中使自己的样子变得那么难看。这也是为了使我们这个民族——在各种田径赛和球类比赛中都取得辉煌胜利的民族——显得更加健美嘛!这些在战争中不走运的英雄们现在生活在某个无名小岛上,当然,无权和广阔的外界大陆通信(但毕竟还有极少数的信件送出来了,所以我们才知道),他们自己的生活自然是比较“简朴”的,因为他们凭自己的劳动所得是不可能富裕的。

  这些人似乎今天仍旧在那里度过自己的余年。

  处于苏联和古拉格群岛之间的这个巨大的污秽地,这个流放的王国。既包括大小城镇,也包括偏僻的乡村和荒野。流刑犯都尽量争取到城市里去,人们坚信城市对我们这些人来说更好过些,尤其是比较容易找到工作,那里的生活也比较像人的生活。

  卡拉干达市可说是流放王国的首府,至少是它的一颗明珠。我是一九五五年,在大规模流放结束之前,看到这个城市的。(警备司令部批准我这个流放者到卡拉干达吉些日子,因为我准备到那里去结婚,未婚妻也是被流放的。)当时,它还是个饥饿的城市,一进它的大门,离工棚般低矮的火车站不远,就有一所颇有象征性的砖房:它的墙壁用许多木头柱子戳住,以免倒塌。有轨电车当时并不开到车站旁边,(因为地底下到处是坑道,怕塌下去。)新市区中心的一面石墙上刻着大字。广煤炭就是(工业的)粮食!”这里的商店里确实每天卖黑面包,流放到城市就有这点优越性。这里还可以找到当壮工的工作,还有比当壮工更好的工作。至于其它食品,货架上通常是空空的。也有集市货摊,但价钱之高使人不敢问津。全市人口的四分之三,至少三分之二,是没有居民证的、在警备司令部备了案的人。走在街上常会遇见从前劳改营里的囚犯同我打招呼,特别是从埃克巴斯图兹营出来的人。这里的流放者的生活又怎样呢?他们在工作上受欺压,工资是被压低了的,因为人们在走过逮捕一监狱一劳改营这段灾难的历程之后,并不是都可能表现出自己应有的知识水平的,要论资历就更不必说了。他们有时就像不能同白人同工同酬的黑人一样。不高兴吗?你可以不干!居住条件非常糟糕:流放者大都租赁人家的没有隔墙的走廊角落、黑暗的小板棚或旧仓库住。房租很贵,因为是私人房。一些在劳改营里被糟踏得不像样子的、装着假牙的中年妇女日夜梦想着能有一件“出门穿的”线呢短上衣或一双“出门穿的”鞋。

  卡拉干达市面积很大,人们住得往往离工作地点很远。有轨电车从市中心到城郊工厂区要咯吱咯吱响上一小时。有一次,我坐在电车里,对面是一位疲惫不堪的妇女,穿着一条脏裙子和一双破凉鞋,抱着一个婴儿,孩子的包布也很脏。她不住的打瞌睡,孩子便从她无力的双手滑落到腿上,眼看要掉下去。旁边的人对她减:“孩子掉了!”她急忙睁开眼抓住孩子,但没过几分钟又瞌睡了。她在抽水站上夜班,今天白天是在城里跑了一天想买双鞋,可是没有买到。

  卡拉干达的流放生活就是这个样子。

  据我所知,江布尔市比卡拉干达好得多,它位于哈萨克斯坦富饶的南方地带,物价很便宜。可是城市越小,越不容易找到工作。

  还有叶尼塞斯克市。一九四八年,格·斯·米特罗维奇等一批人从克拉斯诺雅尔斯克的递解站被送到这里。负责押送的中尉对囚犯们提出的问题给了很肯定的回答。“会有工作吗?”“会有!”“有住处吗?”“会有!”

  押解士兵把囚犯交给警备司令部,自己轻松地回去了。而流放者却不得不钻到河边翻过来的小船底下或集市的敞棚下去睡觉。他们无法买到面包,因为面包按户口卡片配售,新来的人没有住处,落不了户;而要找到住处,则需要先付租金。米特罗维奇这时已成残废,他原先是个畜牧专家,所以他请求警备司令部按他的专业管他安排工作。警备司令向明情况后立即想出了一个主意,他马上挂电话给区地政局:

  “喂,给我送瓶好酒来吧,我给你们分配去一个畜牧专家!”

  在这里,“对怠工者要按第五十八条第14分条论处,重新送回劳改营!”这一条对任何流放者都不能成为威胁,谁也不怕。九五二年叶尼塞斯克发生了一件事:定期登记的日子到了,绝望的流放者们来登记时一致要求警备司令重新逮捕并把他们送回劳改营。这些成年人们在这里靠劳动养活不了自己!警备司令把他们驱散了;“内务部不是你们的职业介绍所!”

  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边区距坎斯克二百五十公里的塔谢耶沃更加荒凉。流放到这里的是日耳曼人、车臣人、印古什人以及刑满的囚犯。这里不是新开辟的,也不是随便想出来的地点,它距离曾以制作镣铐闻名的罕达拉村不远。但有一点是新的:整个镇子全是土房,屋里全是土地。一九四九年押来一批第二次被判刑的人。火车是傍晚到达的。下车后把他们领到一所小学校里。晚间,一个委员会到学校来接收“劳动力”,有内务部区分局局长、林业公司代表和几个集体农庄主席在场。可是,站在委员会面前的都是在劳改营经过十年折磨的老弱病残,多数是妇女。噢,英明的政府就是把这些人从危险的城市送到这严酷的地区来开发原始森林的呀!来人一致拒绝接收这种“劳动力”。内务部只得强行分配。把一些最不中用的、干瘦得快死的人留给那个没有派代表来参加分配的盐厂(其实那个代表是来迟了)。盐厂位于马索尔加河上的特洛伊茨克村(这里自古以来就是流放地,早在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时代就曾把一些旧教徒流放到这里)。到了二十世纪中叶这里的制盐技术水平仍然是:马拉水车把卤水提到铁盘上,然后熬盐。烧柴从森林里取。新来的老太婆们就是去干这种活的。有一位知名的造船专家也被分配在这一批里,倒是给他安排了一个接近他的专业的工作:把盐打包装箱。

  有一个叫科尼亚泽夫的六十岁的船工,科洛姆纳人,他已经不能工作,只好乞讨度日。遇到好人便让他在屋里睡一夜,通常是睡在大街上。残废收容所不收他,医院也不留他。在一个冬天的夜晚,他爬到党的,即工人阶级政党的区委会的台阶上,冻死在那里了。

  把释放的囚犯从劳改营押送到泰加森林流放地时,囚犯确实不明白这种“释放”有什么意义。而且是怎样押送来的呢?是在零下二十度的严寒中坐着敞篷卡车,穿着释放时发的!日衣服和破旧的布鞋。押送士兵们则穿着短皮大衣和毡靴。在劳改营时,还有升了人的工棚可住,而这里住的却是代木工的土房,入冬以来就没有升过火。劳改营里有嗡嗡叫的油锯,这里也有。两处都是只有使用这种油锯才能挣到你的一份夹生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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