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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爸爸丰子恺_丰一吟【完结】(58)

  丰先生似乎永远戴着牌子。一次,我乘26路电车,恰逢他从陕西路站上车,胸前赫然戴着“反动学术权威丰子恺”的标志牌,车上许多人围着他起哄,有人高喊打倒他。丰先生并不在意,自管自紧拽车顶扶杆,纹丝不动,眼睛定定地眺望窗外,人站得笔直,像块厚实的木板。我想他也许真的四大皆空了。

  林彪“一号通令”下达后,我和丰先生一起被赶到乡下。看守的“小将”常常逼迫我们用漫画的形式,来进行自我批判。这也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丰先生也画了。一次,他把自己画成一个叼着烟卷沉思的老头,嘴里喷出的烟雾,一圈又一圈,冉冉上升,在头上盘旋成一堆高帽子。众“小将”把这幅画大批一通。说是丰先生这种时候有条件抽烟,可见革命尚未触及灵魂。以后,他画一张,被批一顿,并收入“黑画册”。现在想来,那些画真是绝品,凝聚着历史思考、时代特征和中国人的精神意识。想起解放初期,他批评一幅一个人拉着大大小小一群羊朝前走的画(吟按:这是爸爸批评自己的画),说这幅画缺乏生活,其实只要拉一只头羊,别的羊就会跟着走。几位“左派人士”当即拍案而起,反驳他是在暗示“不要党的领导”。丰先生当时一声不吭,脸色煞白,拂袖而去。……可见丰先生挨批是有历史的。多少年来,我们社会真的、美的、善的东西总不对一些人胃口,而丑恶的、虚假的、教条主义封建主义的东西,却又备受许多人青睐。很早的时候,十年动乱的种子就已经埋下了。

  好不容易捱到六九年,我被“解放”了。一位朋友来告诉我,有人想落实丰子恺的政策(吟按:意思就是想“解放”他),张春桥恶毒地批复道:“巴(巴金)、丰、周(周信芳)三人不杀他们就算落实政策了。”我听了不寒而栗。

  对于别人“解放”,丰先生仿佛很淡泊,但他确实也想尽早“解放”。自由对他来说就像生命一样的珍贵。早上,我常到博物馆对面的弄堂摊头上吃大饼油条、豆浆。一次我发现丰先生也正吃得津津有味,见我来了,便指指旁边的板凳,示意我靠着他坐。他低声问我说:“你看我什么时候也能‘解放’?”我没回答。如果我说真话,实在于心不忍;说假话,去哄骗一位如此忠厚的长者,实在于心不安。见我语塞,他摇摇头,笑笑说:“吃,吃吧。”吃完了,我说:“忍让是中国人的美德,先别急,养好身体,总有一天会‘解放’的。”他自言自语道:“大概我等不到了。”

  “他的心并不冷漠,尽管现实这样无情。他仍旧酷爱生活。一天我走过他在“长乐村”的寓所,远远地见丰先生正回家,她夫人领着孙子站在门口。丰先生步履踉跄,匆匆上前,紧紧搂着孩子,连连亲吻。

  后来他“解放”了,但不多时,他又被人拖到画院去斗,像一头牛,任人牵来牵去,脸都发黑了。不久,被送进了医院。再后来,他死了。

  俞云阶先生回忆到这里,到书桌前取出一幅字轴来,说这是我爸爸逝世前送给他的一幅字,写的是鲁迅先生的诗。他说他很珍爱,无论如何要保留着,时常看看,说是见到了它,就像又见到了丰先生。

  俞云阶先生最后又对方坚先生说了一句似问非问的话:“这首诗为什么像是专门为我们这些人写的呢?”

  这句话问得好!这首诗真像是写当时知识分子的心情。请看诗的内容: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爸爸在这种时候写这首诗给俞先生,真是再合适不过了。一是因为这首诗所描写的情况,和他们当时的情况非常相似;二是在那个非常时期,文艺界几乎所有的人都被打倒,只有鲁迅大旗不倒。哪怕造反派在这首诗里看出了爸爸对现状的反感,谁又敢对着鲁迅的作品说一个“不”字呢!

  “隔离审查”

  1967年的仲夏,那时画院分“红旗派”和“斩阎王”两派。“斩阎王”要斗丰子恺,“红旗派”就把他藏到漕溪北路当时的美术学校(就是学生曾来抄过我们家的那个学校)里关起来,美其名曰“隔离审查”。有时还把他临时转移到对面的电影制片厂去。爸爸犹如他们的猎物,只得任其摆布。

  画院的邵洛羊先生也被关在同一间房里。爸爸去世后,我也访问了邵先生,知道了当时的一些情况。在1979年6月28日爸爸的冤案得到所谓“平反”,骨灰被安放到龙华革命公墓后的7月11日和12日,在上海的《新民晚报》上连载了邵洛阳先生的一篇长文《挑灯风雨夜,往事从头说》。邵先生在该文中介绍了老院长丰子恺的生平后,提到了他们两人关在一起的情况。今抄录如下:

  一九六七年的仲夏,上海布满了“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的恶风,丰老和我都被“隔离”,可还有点自由,可到饭堂吃饭,可至井边汲水,两人“牛棚”一间,短榻两具。丰老有一瓶药酒,晚上尚可浅酌。他把自己摘录的鲁迅语录一本给我看。他几乎每天被揪出去批斗。他心胸宽荡,从不在意。夜阑人静,虽蜗居斗室,却谈得海阔天空,也不免谈到宗教,谈佛教中的大乘和小乘,佛教的南北宗(顿语与渐语),慢慢转到丰老的宗教信仰。我说,日本的谷崎说你是现代的陶渊明、王维,看来颇有些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吧?丰老笑着说:“我可没有这样雅,我在二十年前说过,我是一个二重人格的人。一方面是一个已近知命之年的、三男四女俱已长大的、虚伪的、冷酷的、尖利的老人……另一方面又是一个天真的、热情的、好奇的、不通世故的孩子。这两种人常在我心中交战。弘一法师一生由翩翩公子一变为留学生,再变为教师,三变为道人,四变为和尚,每一变都认真。他的遗训“认真”两字永远使我铭记心头。

  后来爸爸又和他谈宗教信仰。爸爸说:

  “无常之恸是宗教信念的出发点,一切慷慨的、忍苦的、慈悲的、舍身的宗教的行为,皆建筑在这点上。古诗中的‘伤彼蕙兰花,含笑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今年花似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落花君莫扫。”都是借花喻惜人生之无常。诗人对这点最为敏感,而醉心名利的人,是给荣誉和黄金蒙住眼睛的,毫无认识自身的能力与余暇。其实‘人生无常’,原是个平凡的道理。但世间‘相逢不知老’的人太多,因此这话成了空言。”

  爸爸和他又谈到吃素和戒杀,爸爸对邵先生说:

  “我是父亲的遗习,除幼年吃过火腿外,平生不知肉味,吃了鲜肉要呕吐。现在偶尔吃点鱼和蛋,基本上吃素食。我戒过酒,现在晚餐时喝一点黄酒,对睡觉有好处。‘戒杀’———他沉吟了一下———是为了‘护生’,内骨子是‘护心’,去掉残忍心,长养慈悲心,然后拿此心来待人处世,乃是护生的主要目的。残杀动植物这种举动,足以养成人的残忍心理,扩大了就会移用于同类的人。故护生戒杀实在是为了人生,不是为动植物。对‘护生戒杀’切勿拘泥字面,一拘泥连水也不能喝了,一滴水中有多多少少微生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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