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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爸爸丰子恺_丰一吟【完结】(63)

  听说画院的人都下乡“三夏”了。那八十八岁的朱姓的(吟按:指朱屺瞻先生,应为七十八岁)也去,我很同情他。去冬他被上(因屋漏)落了许多雪,我睡的地方好,枕边略有些雪。

  “枕边有雪”这件事,我直到为爸爸编文集向弟弟要来爸爸给他的信时,看了才知道。爸爸是一直瞒着我们的。

  那一天,我看了爸爸的住处后,他就催我们回家。经过门口的河浜时,我问了一下,才知这就是他们洗脸的地方。天寒地冻的时候,老人家怎么下河打水呢?

  爸爸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立刻打趣地说:

  “地当床,天当被,还有一河浜的洗脸水,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快带着囡囡回去吧,不要为我担心,这里还是有不少好人照顾我的。”

  虽说“取之无禁”,其实后来我从程十发先生那里了解到,爸爸每天只从河浜里打半盆水,这半盆水就用一天了。如今看着白花花的自来水“用之不竭”,我常常想起爸爸一天用半盆水的事。

  那一回,我怀着忐忑不安的郁悒心情离开了爸爸。我深知爸爸有很多事瞒着我。事隔多年后,我才从他的“难友”们那儿了解到了不少情况。

  在港口时,常有半夜“急行军”,一声哨子,就得起床,跟着他们年轻人摸黑走田径。爸爸对付这一招的办法就是和衣而卧。不仅和衣,连鞋也不脱。所以集合时他总是比别人早到。后来回到家里,他也常常和衣而卧,就是那时养成的习惯。

  据程亚君先生说,有一次半夜“拉练”,他们把“走资派”程亚君和“反动学术‘权威’”丰子恺当敌人,一起押走。走了不少路,又是拖,又是推,一路吆喝,爸爸受了不少苦。程亚君先生说,还有一晚,造反派轮流批斗爸爸。爸爸一直低头站着,到后半夜站不动了,他们还是批,一直批了个通宵。他们叫爸爸承认是“反革命”、“反共老手”,是这样,是那样,他什么都承认。

  1993年11月23日,张充仁先生曾在《新民晚报》上发表了一篇回忆文,题为《“牛棚”衷肠》。谈的都是他和我爸爸的事,很有价值。全文抄录如下:

  1969年夏,我随文艺界大队人马集中到一个市郊农村,任务是边劳动边继续改造。一日,我与丰子恺先生凑在一起,旁无他人,不禁心照而宣,斗胆诉起各自的命运来。我向来敬重丰老,特向他吐露:我有个问题至今不明白,非常苦恼。他们(指“革命派”)说我至今还没有站过来,顽固不化,我却觉得已经非常努力了,毛主席的书读得非常认真,《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已读了十七遍,连军宣队、工宣队领导的讲话也背得出来,怎么还没有站过来呀?丰老笑了,他略思一下,反问我:“要说站过来,那你首先想一想有没有‘站过去’?如果没有‘站过去’,那么谈何‘站过来’?”我先是一愣,继而茅塞顿开。我回想新中国成立以来,我真心拥护共产党、社会主义,在毛主席《讲话》的指导下,努力用自己的作品反映时代精神,我的许多作品都是有目共睹的,何必在这个问题上自寻苦恼呢?顿觉坦然起来。我为丰老如此深刻的幽默折服,连声称“有道理有道理!”

  可是,定期写“思想汇报”,搜肠刮肚几年下来,实在刮不出新东西来了,还要永无止境下去,这难题无法做了。我又讨教丰老。丰老叹道:“就是炒冷饭么!”

  我说“原来写的东西早无实质材料了,都是用语录和报纸文章凑的,这无材料等于炒冷饭,何以可炒?”丰老问我:“你是否读过八股文?”我说没有,并告诉他,我生于光绪卅四年,辛亥革命我只有四岁,科举已废,我是从“人手足刀尺”开始识字,往后读历代古文,就是明清的八股文也从未读过。但我听说从前写起八股文来,题目只一个字,文章就可写得洋洋大观,不能自己,故请教丰老凭空拉长文章的技法在哪里?丰老笑曰:“听我念来。‘赳赳之武夫,武夫之赳赳,夫武夫而赳赳,诚赳赳之武夫矣!’还有,‘宇宙乃天地之乾坤,久矣千百年而一日……’(吟按:1984年我遇到张充仁先生时他说的话里,代替这省略号的是:这句话,宇宙即乾坤,乾坤即天地;千百年而一日也是久矣的意思。)没有实质内容,翻来覆去不说明任何问题。”我听之不禁抚掌大笑,丰老居然如此古为今用,讽刺当代的新八股,一针见血,真不愧是大学文家!戏言过后,却隐隐涌起一丝悲哀:“五四”运动已五十年,我们还得拾起八股来过日子!

  丰老接着沉吟道:“日子(指运动)拖得太长了,大家吃不消的。像我这样,只有争取退休,今后还‘放毒’吗?不放了。”我听之难过,想到自己的大批水彩画、油画付之一炬,雕塑作品被砸碎,我也想过今后再也不搞艺术了。眼前这位追求毕生并已经获得很高成就的艺术大师,最后被迫把自己的艺术生命一笔勾销,这是多么难以置信的事!果然,从那时之后,未见他发表过一个字,一幅画!

  丰老未等到艺术的春天复苏就离世而去了。而我,是拨乱反正,改革开放,恢复了艺术青春,抚今追昔,感慨万端!

  也是张充仁先生告诉我,说在乡下时,他曾和我爸爸一起在冰冷的河水里洗菠菜。

  爸爸对张充仁先生说话这样大胆,就意味着他对“难友”们是绝对信任的。“难友”们也都很信任他。难得有一回,他对某人说了些什么,那人在“思想汇报”里提了一笔,其实多半是微不足道的事,在唯恐天下不乱的造反派看来都是大事。于是爸爸被造反派田头批斗。

  据朱屺瞻先生回忆,他和我爸爸在乡下是一对老人,年龄比其他人都大。没事的时候,两人就一起晒太阳取暖。(在画院时两人也曾一起坐在花园内树根上聊天。)乡下到入冬时还有蚊子。睡在地上就更多。朱老先生的蚊帐里常有蚊子钻进来扰他睡觉,爸爸就把木夹子借给他用。

  在乡下的苦难日子,原以为没有尽头。岂料这一年的12月19日,文化广场一场火灾,使爸爸和他的难友们因祸得福,都从乡下回到了上海。文化广场的管理与上海中国画院属同一系统,广场失火,需要画院等单位在乡下的军宣队、工宣队上来处理善后事宜。所以大家都跟了上来。

  人们都忙于处理火灾的事,爸爸则患了重感冒,正好在家里休息。没料到这重感冒终于转为一场大病,差点夺去了爸爸的生命。

  “未须寂寞养残生”

  为了响应毛主席号召,我们新闻出版系统在奉贤柘林镇附近的杭州湾边,建立了一个“五七干校”。1969年11月3日我们为了疏散而下乡时,那“干校”尚未完工。我们就暂时被安置在柘林镇上一所小学里。自然也是在地上铺稻草。每天帮农民做些活,干完了活开开会。我倒喜欢这种生活,这比天天在上海开会舒服多了。主要是有实事干,乡下空气新鲜。每月回家三天。只是十分思念家中老小和港口棉花地里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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