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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闪灯花堕_西岭雪【完结】(34)

  但是她很害怕那股血腥气,更害怕自己会说梦话,会在梦话里吐露秘密。

  服侍的丫环婆子见她精神越来越不济,只当怀孕的人反应大,又看她一脸不够睡的样子,便拿香附子给她吃。然而沈菀一看到香附子,便想起那天晚上自己是怎么一边服下香附子,一边拿毒药给和尚吃的,越发搜肝沥胆地大呕起来。水娘纳闷说:“都六七个月了,按理说不该还有这么大反应才对,可别是吃坏了什么。”于是回了觉罗夫人,商议要请太医来诊脉。

  这却又是沈菀的一项大忌,生怕太医在脉息声中听出胎儿真实月份,拆穿了自己的谎话。于是只好半吞半吐地说自己是害怕,在园里住的时候常常会听见哭声,梦里又总见到些奇怪的面孔,故而睡眠不实所至。若说请大夫,不如请个有法力的神婆来压压惊安安神,或许就好了。

  觉罗夫人生平最厌烦这些神神鬼鬼的事,闻言道:“我一向不信这些事,你若是怕,不妨闲时往佛堂念念经,再在园里树下烧刀纸,倒是可以的。”

  沈菀果然听话,接连三夜由水娘陪着,在花园里化纸焚香,在渌水亭边烧,在通志堂前烧,也在井台边烧。

  黄裱纸被火烘得通红透亮的,眨眼功夫又变得灰白,一点点地脆薄萎顿,黯红的火星掺在皱褶里一闪一闪的,像眨眼睛的鬼,终于最后闪了一下,灭了,她用树枝划拉了一下,将最后的几点火种打散,忽地一阵风来,纸灰拔地而起,打着旋儿飞起来,越飞越高,一直飘到树梢上去。

  沈菀抬头望了一会儿,复低下头来又打了一下,眼泪便落下来,心底里由不得又泛起一句纳兰词:“清泪尽,纸灰起。”——真是什么都叫纳兰说尽了。

  烧完了,回来故意对觉罗夫人说自己好多了,睡得也实在,还是太太的法子灵。觉罗夫人觉得放心,原本也是不喜揽事的,便从此不再提请太医的话了。

  日昧月晦风摇影动间,时光飞快而不易察觉地流逝着。觉罗夫人已经越来越离不开沈菀的陪伴,每日早早晚晚只要她陪在身边,正经的两个媳妇官氏和颜氏反都靠了后。官氏乐得清闲,索性连夫人的餐单药谱也都交给沈菀打点,颜氏却有些冷落之意,对沈菀便不比从前亲热,只因沈菀一味小心谨慎,便也抓不住什么话柄,遂还兜持着表面和气罢了。

  这天早晨,觉罗夫人刚起来,便着丫鬟来请沈菀,说是要去湖边走走。路上,难免问起昨晚睡得可好,胎动了几次,又说:“算日子,下月就要生了,趁走得动,还要每日多走动几步。这样子生的时候会顺畅些,没那么受罪。”

  觉罗夫人难得说这么多话,沈菀一边强笑着含糊应承“谢太太提点”,一边暗暗发愁。她的肚子已经很尖很重,但是她的心事更重:按照她跟老爷太太说的日子,五月底怀胎,三月就该分娩了。如今已是二月,她编的谎言眼看就要戳破了,到时候拿什么交给相爷与夫人呢?

  “明开夜合”离花期还早,但是沿堤的柳叶都已经绿了,千丝万缕在风中微拂着,仿佛依依不舍。沈菀扶了觉罗夫人的手,顺着爬山廊一级一级,走到渌水亭上来。顺手折了一枝柳在手里玩弄着,恍恍惚惚地想,难怪离人总喜欢折柳赠别,果然柔软多情。

  两人在亭子里坐了,沈菀看着阳光在细波荡漾的湖面上折叠起层层粼光,有一只不知名的水鸟在水面上翩跹了一会儿又飞走了,岸上的柳条努力地垂下来,却与湖面总是隔着一搾之地。草木葱茏,让人不自禁地就感到雀跃。想起旧年渌水亭献舞的事,就像一个遥远的梦。拖着个这样笨重的身子,沈菀简直要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轻盈过。她试着伸出手尖虚比一比,连手指头也都圆胖起来,能把空气一戳一个窟窿似的。

  觉罗夫人看她比着个手指头对着空中戳戳点点,不禁问:“你做什么呢?画符似的。”沈菀一惊,微微醒过来,手指仍搁在半空里收不过来,便随手指着花树说:“太太你看,这才二月,怎么树上倒打苞儿了呢?”

  觉罗夫人本来也并不关心她在想什么,果然注意力便被引了开去,细细打量着说:“真的呢,真是有花苞儿了。离开花少说还有三个月呢,怎么今年花期这样早?”又走下亭子,来到桃树下看了看说,“这桃花的苞更明显,若是天气暖,再下一场透雨,只怕过不几天就开了。”

  说着,颜氏早打那头远远地来了,不等上前来便满面含笑地说:“太太好兴致,一大早就赏花来了。我去太太房里请安,听丫鬟说在湖边,还不信呢。说这么冷的天,近来太太又嚷身子不好,怎么倒吹风来了。就紧着催丫鬟取了披皮,特地给太太送来了。”

  觉罗夫人点了点头,也不答话,仍然盯着花丛,眼神专注而空洞,讷讷说:“不只是桃树,夜合花也打苞了,可是奇怪。”

  颜氏的话和笑容都被撂在了半空中,多少有些尴尬,然而对于觉罗夫人这充耳不闻也是经惯了的,便仍堆着笑,自己搭讪着将披风替觉罗夫人披了,又转到前面来系带子。

  觉罗夫人在花枝上看到了一枚蝉蜕,已经变成灰褐色,但还相当完整,真不知道它是怎么经过整个烈日炎炎的夏季,寒风萧瑟的秋天,以及大雪纷飞的冬季,一直存留到现在的。也许,是因为树杈的关系,那枚蝉蜕刚好位于枝桠的中间,可以保护它避开烈日、秋风、还有雪的倾轧,比它的肉身活得更久。觉罗夫人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捏起,想就近了细看,不料那蝉蜕一触即发,立刻便成了灰。她有些失落地说:“早知道,就不该多此一举。”

  颜氏更觉难堪,她的身量比觉罗夫人要矮些,本是踩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帮她系带子的。听了这句话,简直不知道是要继续系完好,还是下来好。

  沈菀已经从亭子上走下来,伸手扶住颜氏说:“奶奶小心。”颜氏就势下来了。觉罗夫人像是这才发觉颜氏的到来似,“啊”了一声说:“走了这一会子,倒饿了,也是吃饭的时候了。”

  颜氏忙道:“一早起来,奶奶就打发丫头来说昨儿着了凉,有些头重脚轻的,已经服过‘青黛散’,重又歇了,命我服侍太太。我来之前,已经吩咐丫头把饭摆在角门外惜花厅了。那边离厨房近,离这里也近,免得太太从这头走到那头,饭菜都凉了。”

  觉罗夫人听了,既不问官氏病情,亦不谢颜氏殷勤,仍是所答非所问地说:“过两日,就好熬桃花粥了。”

  沈菀不解道:“桃花粥是什么?”

  觉罗夫人便细细解说道:“每年桃花开的时候,取新鲜花瓣,在清水里浸泡半个时辰,加上粳米,文火煨粥,再加入红糖拌匀,最是香糯可口,吃的时候有一股子桃花的香味,很开胃的。过两天,你也试试。”

  颜氏来了这半天,见自己每说一句话,觉罗夫人都像听不见似的;沈菀说话,太太便有来有去,有问有答的,心中越发生气,面上却只得欢天喜地地附和说:“就是呢,不光是桃花粥,咱们府里还有个自酿桃花酒的绝秘方儿呢。也是选新鲜刚开的桃花摘下,阴干,泡在酒里,密封了埋在桃花树下,隔半个月,酒便成了。以前我们奶奶在世时常喝的,说是每晚睡前喝一点,可以活血养颜,奶奶还教给我,晚上取一点点抹在脸上,停一宿,到第二天早晨洗去,皮肤又红润又光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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