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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岔口_叶广芩【完结】(9)

  孙团长说,台上这场打,都是在下头比划好了的,一招一式都是固定的,现实的仗不是这种打法。

  父亲说,打仗也有种艺术性在里边。

  《三岔口》演到最后,开黑店的刘利华被任堂惠杀死,孙团长高兴地对父亲说,光明终归要战胜黑暗,革命终归要战胜反革命,没有中间道路可走。

  我父亲说,这戏得改,谁光明谁黑暗不能从衣裳 上分,开黑店的刘利华未必是坏人,任堂惠是禀了杨延昭之命暗中保护发配的焦赞,在三岔口遇到刘利华,才有此一打,假如把戏改成刘利华也是杨家将这边的人,双方一场误会,最后握手言和岂不更绝妙!

  孙团长说,打仗是你死我活的残酷事情,没有那么多的“假如”和“绝妙”,当然也有“绝妙”,那是把对方打死了,自已还活着……

  孙团长有孙团长的战争逻辑,父亲有父亲的艺术规律。若干年后,京剧率先将《三岔口》刘利华的身份改为了“自己人”,以皆大欢喜的结尾闭幕,让人感慨万千。

  《三岔口》还没演完,江对面的旷野就响起了枪声,呼啦啦队伍就开始集合往东南撤了。小连匆匆跑来,帮着我父亲收拾行李,父亲说他不走,他还要喝一明和尚的粥。小连说部队转移是刻不容缓的事,没有喝粥的工夫。父亲说广智家窑里还在烧着他的粉彩花蝶八角薄胎碗,那碗是他倾了很大精力画的,烧成了将是件举世无双的艺术珍品……

  父亲劝小连不要跟着瞎起哄,说红军是干正事的,是把打仗当职业的,小连裹在里头只能给人家添乱。小连说,我怎么是瞎起哄,我也是有理想,有抱负的。

  父亲说,你那不是理想,是想法,你是想跟吴贞摆在一块儿,不分开。我告诉你,你要是像糊弄小瑛子一样糊弄吴贞;红军一准得把你毙了。

  小连说,您在景德镇这些日子竟然没悟出些中国进步的太道理,亏了人家还管您叫同志呢!

  父亲说,同志是什么,同志就是朋友,我跟孙团长是同志,跟一明也是同志,跟镇上的“珠山八友”还是同志,不跟着红军走就不是同志了?

  小连说,不管您走不走,反正我要走。

  父亲说,下月就回北平,你得跟我走,要不我回去没法跟你娘交代……

  正说着,勾魂的吴贞来了,一把扯住小连就往外拽,小连说还得带上舅舅。吴贞说,革命的同路人好做,革命的分子难当;组织正在考验你,你不要让大家失望!

  父亲才知道他的外甥加入了“组织”,他真后悔净顾着画画,对小连疏于管理了。

  小连被吴贞拉走了,父亲追出庙门,任是怎么喊,小连也没有回头。父亲急得直跺脚说,这孩子……这孩子……不听话!

  一明在父亲身后念了句:阿弥陀佛。

  父亲急赤白脸地说,你说,广智没走,李居士没走,你没走,我没走,偏偏他走了!

  一明说,这就是缘分了。

  七

  广智家的窑烧得跑了气,百十件物品全成了不伦不类,父亲盼望的那个粉彩薄胎碗变做了灰不溜秋的妖魔鬼怪,让人丧气。一明动员父亲回北平,说梁园虽好终非久留之地,江西局势要乱,有仗要打,还是早早躲避为是。父亲说要回也得把小连带回去,全须全尾地领出来了,就得全须全尾地领回去,他不能把外甥丢在这儿。

  可是到哪儿去找小连却又不知道。

  红军刚走,白军来了。我父亲当众写过标语,彼时的张扬得意成了此时罹难的证据,被抓是必然的。景德镇的人随着红军走了不少,也被白军关了不少。很多人当场被枪杀在江滩,这其中也包括广智。广智是在父亲对面被枪杀的,没有什么实质原因,就是因为他和小连关系密切,小连走了,他在劫难逃,没有道理可讲。父亲看到了广智那张因恐怖而变得青黄扭曲的脸,看到了广智无助绝望的眼神,看到了子弹在那张脸上穿透炸裂而崩起的牡丹一样的血花,看到了一个灵动鲜活的身躯重重地摔在卵石上刹那成为尸体……血雨腥风,江水呜咽。我相信那种撞击对父亲是永生难忘的,或许此刻怨才明白了孙团长“打仗是你死我活的残酷事情”的真正含意;或许怨也明白了自己在九江劝慰小连“瞬间的痛苦悲伤是江水里翻起的浪花,随波而逝”是多么的苍白无力。父亲跟我讲述这段场景时很明显地添加了怨自己英勇无畏的精神,说他“每临大事有静气”,“临乎死生得失而不惧”,就是那么静静地站着,冷冷地看着……但是我相信,父亲当时的脸色不会比死了的广智好看。

  我问敌人为什么没把悠也像广智一样处决了,父亲说主要是他身上那件月白底四合如意天华锦丝绵袍和多钮巴图鲁坎肩救了他。天华锦是宫里端康太妃给我祖母的赏赐,产自苏州,专用贡品,乃锦中杰出之作,这样的衣裳,别说江西,就是全中国也没有几件。父亲不凡的穿戴表明了怨不凡的身份,谁也不敢轻而易举地把一个“四合如意天华锦”崩了。

  父亲被关在了景德镇北部婺源晓起的一所宅院里,偌大的三进院落破败得荒草丛生,墙倒屋塌。关父亲的小屋是间阴潮的茅房。地面洼下,卑湿难耐。地上一踩冒水,墙上生着厚厚的苔,墙角爬满潮湿的虫子,这让怨感到不适。风雨袭来,凝阴不散。父亲坐在冰凉的地上,万念俱灰,一筹莫展,只是等死。北京城里富贵荣华的八旗大爷,飘逸倜傥的世外闲人成了阶下之囚,名花美酒,曼声长歌之际,飞觞传茗,诗酒文晏之余,何曾想到这个?什么话也别说了,只怨自己老来张狂,彰显什么“玄秘塔”,表演什么“柳公权”,福祸无门,唯人自招,跟那些兵有理也是讲不清楚的,拉出去枪毙是早晚的事。堂堂的艺专教授竟然做了荒蛮之地的孤魂野鬼,归路迢迢,不但是小连回不去了,连怨自己也回不去了。

  父亲说关他的人大概把他忘了,当时局势的混乱比那“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还迅速嘈乱。怹说,根本没人理他,也不过堂,就这么一天天耗着,他隔着窗户嚷嚷也没人理,每天有一个老汉送进来点儿吃的,有时是块煮南瓜,有时是包糙米饭。父亲问有没有咸鱼干佐饭,老汉说他打生下来就没见过咸鱼干。父亲问这里是哪儿,老汉说是婺源江家的老宅。父亲感叹,自己竟以这种身份到了两淮盐运史江人镜的府上。江人镜曾在京城满族子弟的“觉罗官学”中任镶白旗的汉学教学,兼管中外通商事务,外固邦交,内存国体,是个让人敬重的人物。江人镜字好画亦好,人品亦佳,和我们的祖父是莫逆之交,去南方任湖北盐法道之前也常到我们家里走动,那时父亲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祖父拿着儿子临摹的《玄秘塔》让江人镜指教点拨,江人镜说,形似神亦似,就是缺了些寂静与深沉……

  缺少寂静与深沉的柳体字,写在了景德镇的大街上。人家的评论准确极了。

  关押期间,父亲的腿长了“脓疮”,溃烂流水,痛痒难耐。“臁疮”的名字我是从父亲那儿听来的,究竟是哪个字,至今不晓,在京城的生活中也从未听过谁谁得了“臁疮”一类的话,但是我从父亲双腿那些永远不褪的漆黑疤痕上,足可以想象出悠当时病情的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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