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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茉莉_Ashitaka【CP完结】(80)

  “哟,就你那bī嘴会讲。”一把瓜子皮撒出去,纷纷扬扬撒了一地,猛一转身扬了把枯槁的马尾冲着里屋开嗓,“丫头出来拿扫帚把地扫扫,天天夹家夹着屁事儿不知道gān!”

  里屋半晌才有黏重的年轻女音不耐地应,“你没长手啊。”

  “你bī丫头再讲一个我看看来。”

  女人脚踏烈烈风火似的进屋,“啪”一声合了院里的蓝色纱门。琐细蚊蝇紧接着萦绕三圈,才头也不回地飞走。

  “她那个女人你不知道么?”宋阿姨半倚方窗,“嘴比头先从娘胎里出来,见了还不躲着走?”

  “回头她又去逢人bī叨叨,这个那个那个这个,你阿妈是最不好做人的。”

  乔奉天抬眼看了她一眼,yīn处下的瞳色更是黝黑。女人掐马兰头的动作恍然似的一愣,转瞬间又加快了节奏,一翻一折甚至比方才更要迅速娴熟。

  “那这个地方,我还就不能走了么?”乔奉天冷声道。

  这是郑斯琦听得最不清的一句话,他的声音太小了,几乎是瑟缩的。

  他从刚才开始就没办法上前,既不是怕更不是躲。道理是个好东西,但并非万事通用,乔奉天既让他不做声,他就不能擅自拂他的意。自己如果再年轻十岁,一定一定是忍不住的吧。

  忍不住上去呵斥,再牢牢抱他,用胸膛遮住他的耳鼻眉目,带他进一场无风无雨的寂寂深夜,用以好眠,用以疗未愈的伤。

  “你这话呛的。我是这个意思么?”

  “人不认命怎么办,就这个世道你怎么办?”

  “你不要老想着去改变别人改变社会,你要学会改变自己。”

  女人弯起三角眼,笑意总显得似是而非。

  既不能说有道理,更不能说没道理,乔奉天突然哽了一下,恍然才想起来,这个女人退休前是乡镇中学的思品老师。

  郎溪像是狭窄木匣,又泥沙俱下。有人嘴脸天生像极了一尊犄角獠牙的镇墓shòu,恶意张扬而不加掩饰。有的人又天生有一股悲天悯人似的劲头,心未必通达开阔,嘴里又容得下江河湖泊。他们更加自以为是地对他人加以揣测,用更华美的言辞加工成句,一针下去疼的人跳脚,撩开袖口,却连疤都不留。

  郎溪是社会底层的综合世相,一人一角,谁也抢不了谁的戏。

  清池四周生有疏林蔓糙,水引山泉,凉意森森,捉一把蒲扇扛一架藤椅,最宜避暑消夏。此刻的夏还是初生的柳芽,不够热气蒸腾,漫野森绿,可也足够多qíng多梦了。正有云影映在池面里,微微dàng涤浮漾,水一拨弄出层层纹路,就缓缓融了。

  郑斯琦第一次见别人拿木槌洗衣服,粗长的木槌柄手被抚摩地光滑幼润,一击下去,溅起星星点点的水珠挂在了裤脚上。

  “有意思么?”乔奉天抓了一把皂角,伸手掬了一抔清水掸上。

  “有,特别有。”

  “我都怀疑你根本没手洗过衣服。”皂角不是市面上卖的那种袋装洗衣粉,起泡不多,触手既硬又涩,却能把衣服浆的gān净雪亮,“全自动洗碗机洗衣机扫地机消毒柜……就差全自动洗头了。”

  “你不懂,正因我有我这样的受众,科技才能进步。”

  乔奉天撂下木槌轻轻揉搓着手里的裤脚,“真会往脸上贴金,水池子都没您脸大。”

  索xing郑斯琦的裤子是棉的,下水不脱色不打皱,要么乔奉天一定不敢妄自下水洗。有的时候,人的小心思的十分丰沛的,yīn郁木讷不解风qíng都好,差异只在于做什么事,和什么人。

  念书的时候会分发作业,看到自己的作业本和喜欢的人的贴放在一起,都觉得怦然心动;不念的时候,读一本书,又会去找喜欢的人,名字里的那几个字,找到了那几处小小的铅字连在一起看,佯装他出现在了书里,像一样包装jīng致的愉乐惊喜。现下洗别人的衣服,会有意用手丈量他的腿长,摩挲贴过他腰线的系扣。

  郑斯琦不和乔奉天并肩,因为高出他一截,便往下去了一截宽敞的青石台阶。乔奉天因此能在他不回头望的时候,私自细致描摹他侧看的轮廓。

  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形容山势也未必不能形容人。其实鼻梁高挺好看的人,不侧看最是一种别致的làng费,扬出去的那道直线是学识气度,敛下去的那弯勾弧是内敛自省。仔细想,郑斯琦这个人很中国,不是说不圆滑不市侩,相反,很有,可又被士大夫气质中和的匀静。是末夏初秋,愈往深处愈清凉舒慡,回暖的势头却始终有。

  “小五子的事qíng。”郑斯琦看他。

  乔奉天神思游走,看得太深来不及收视线,一时痴似的神色被对方一览无遗。乔奉天即刻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唰”转开头,漫无目的地脸朝水面,手指掩饰似的顶了顶鼻尖,慌张的连焦都聚不上。

  “我和你母亲说过了。”

  郑斯琦伸手过去,四指贴上乔奉天的左腮。把他的脸推向自己的方向,拇指一勾,温柔抹去了他鼻尖上沾上的一点儿雪白的皂角沫子。

  “以我局外人的身份,我做了我最多能做到的那一步,虽然你母亲问了你我的关系,但我说的很客观。至于她到底同意不同意,相信不相信,虽然我现在不能给你打百分百的包票,但她的态度在我看是有破绽的。”

  郑斯琦指尖的沫子一碾就破。

  “房子找好了还没来得及和你说,七十平,地段好,也便宜,八月就能住进去,铁四局你再多住一两月就行。”郑斯琦稍作了停顿,随后的语气仿佛比刚才更加笃定,“你回去做好小五子的工作,让他一定做好留在利南读书的决心,什么都没有他自己的意愿重要。还有什么问题,一定要告诉我,能做的都jiāo给我,我都会帮你。”

  乔奉天突然发现对着郑斯琦,“谢谢”二字变得难以启齿了。他既懊恼对方似乎一切得心应手,什么都不缺,也懊恼自己渺小的不能再渺小,总不能回馈到对方温柔的百分之一。

  薄薄一层云影移开,阳光一下子直捷,晃了晃眼。

  于是只能二傻子似的一味点头,一味盯着对方的衣领舍不得挪开视线。

  “你在这儿,经常那样被人……欺负么?”

  乔奉天视线游移向上,愣愣盯着对方的眼——乔奉天不知道他是反she弧过长,还是一直犹豫至此,才开了这个话头。

  “欺负我么?”重音放在了欺负上。

  “你觉得不是么?”郑斯琦笑了一下,“那还不叫欺负么?”

  他误会了乔奉天的意思。他以为乔奉天认为那不至于算欺负,可乔奉天真正的意思是,那当然不叫欺负,那根本是叫侮rǔ。

  “算吧,一直都这样儿。”乔奉天没接着那句“没事儿我都习惯了”,那点儿故作坚qiáng的坚持,一直以来被郑斯琦默不作声的全拂开了。

  人真的不能在chūn天里待的太久,它自然有温柔而巨大的力量。

  “为什么?”

  “你说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要那么说你?”

  乔奉天其实不怕揭伤疤,疼痛是其次,他不怕疼,但这个疤太丑,他怕难看,他怕吓到别人难堪自己。他不能确保每一个看起来好声好气的人都是真真切切善意包容的,怕他们看见自己不能容忍的东西扑楞着翅膀就着急忙慌的走了,走了没关系,别又衔回来石头往自己头上丢。

  何况那个人对他,也不能算完完全全的“qiáng买qiáng卖”。只挂自己一个未成年不懂事所以责任全在他人的牌子,未免太会洗嫌,太把自己当个东西了。以致往后对于一切的咬牙容忍,都有底气不足,自作自受的心里暗示。

  “你想听这个?”乔奉天拧gān了裤脚。

  “想听。”有的人心思细,问比答还有心理包袱。郑斯琦话语却不沉重不拖沓,大方坦dàng,语气笃定。就像棋上落子时闲来的一句,“哎,我想听你上次说的那个传奇故事。”

  “……那我说完了,你不能瞧不起我。”

  郑斯琦顶了下眼镜,对着他笑。

  清池这个点儿是没人的,蓝苍天盖,和软阳光。天气这么好,苦兮兮的没意思,于是乔奉天很想以个惊为天人的句子作为开首,轻松些,有轶趣些,就比如指着对方脚下的那块青石阶,俏皮眨一下眼道:“你信么,呐,你脚下站的那个地方,我十几年前就站在那儿投过池,扑通一声!”

  第86章

  乔奉天隐去了那个支教男人的姓名,说话的速度缓缓慢慢。远处一线隐隐青山,就是鹿耳。

  人作为个体极其复杂,心思不尽相同。有的人说故事,痛觉会在一遍一遍的复述中被冲淡,倾诉几乎成了一种自我开解的方式;而有的人痛,怎么样都痛,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痂下的那块嫩ròu永远是红红润润的。

  乔奉天表qíng万分平淡,以致郑斯琦认定他是第一种,直到他说到被勒令退学哭都没用时,迅速的一哽被他敏锐地捕捉,他才推翻了方才的妄自推断,笃定他是第二种。他的的确确是永远让他心疼的不行的那种。

  爱丽丝。门罗写过《逃离》,里面说每个人总会遇到什么事,什么人,让你觉得肺里什么地方扎进去了一根致命的针,浅一些呼吸的时候可能感觉不到疼。可是每当需要深深吸进去一口气的时候,便能觉出那根针一直存在。

  很多旁观者是体味不到那种疼痛的,若浮若浮,不可名状,和别人抱怨的多了,必会惹人厌烦。往大了说,是所谓人xing悲剧,往小了说,年轻人头脑一热不计后果,咎由自取。可一旦去评论这件事,哪怕安慰,都难免有高屋建瓴,居高临下的意思,规避不了。

  那时候的乔奉天该是什么的模样呢,郑斯琦想。

  多高多瘦,穿多大码的夏季校服。会否比现在更皮肤雪白,到莹莹发亮的程度。笑起来的次数是多是少,在什么样的场合,因为谁。仔细想想自己的思绪其实并没有跟着乔奉天的叙述有过多的起伏波动,反而和缓安静像听着一支柔和的弦音。为什么呢,其实难说。确实现在的过多俗世课业,已经难再挑起别人丰饶的悲观怜悯,感同身受了。

  唯独有一霎时的踟蹰,踟蹰自己始终在意的那个包袱如今被捧在手心坦然luǒ呈了,那么自己究竟能不能替他解下来,继而带着他向前快快走呢。

  “我看看你的脸,你说的那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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