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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兰的远方_十九瑶/十九瑶一瑶【完结】(7)

  “没什么,只是有点害怕。”普兰不敢面对乔伊亚。他低着头,小声说:“乔伊,我们乖乖留在村子里不好吗?般萨在海上漂浮了千百年,还没有谁真的走出去过,可大家照样过得很快乐。这儿多安全啊,维多利亚大陆……谁知道它究竟多危险。”

  “哪会这么容易出事?”乔伊亚笑着道,“别怕,你还有我呢!”

  普兰却笑不出来。

  他顿了顿,对乔伊亚说:“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传说是传说,现实是现实,真正的维多利亚……或许跟我们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一点儿也不美好。

  “书上说,羊头巫祝屠杀了路经戈扎蓝的狮群,连幼狮也没放过。这么残bào的部落,我们要是去拜访,真的能活着离开吗?虬龙殿藏在月光的yīn影里,只有入口,没有出口。我们要是进去了,说不定会被永远困在里面。还有古音之井,每一年,我们听到的那么多声音里,不是都夹杂着可怕的惨叫吗?

  “还有你的病。如果你的病没治愈,复发了,维多利亚离般萨那么远,你会立刻死在那儿的。”

  普兰看着乔伊亚,眼里写满了忧愁:“乔伊,这些……你难道不害怕吗?”

  乔伊亚“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浅栗色的头发微微发颤,在阳光里亮得像金箔。

  他牵起普兰的手,十指相扣,按在了自己的胸口:“我当然会害怕,可是不能因为害怕,就不去远方了。”

  他望着枝叶间那方狭窄的天空,微笑道:“普兰,我明白你在担心什么。冒险的旅者不会只走大路。如果一条路直接通往天堂,没有歧途,没有未知,也没有危险,旅行不就失去意义了吗?

  “其实,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做噩梦了,梦见自己死在了维多利亚的丛林、山野和雪原里,甚至没能飞越映加海,死在了小乌背上。但那没关系,就算葬身映加海,我也觉得非常幸福。”

  “般萨很安宁,可死寂的安宁才是我的梦魇。普兰,我的梦想在海的那边,我的葬身之所,也应该在海的那边。”

  乔伊亚的声音很坚定,每个字都在普兰心中激出共鸣。普兰眼眶温热,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打颤了一片树叶。

  在十一岁之前,远方也曾是普兰的梦想。维多利亚大陆的流云、飞鸟、风笛、浅糙,曾是他愿意用生命jiāo换的瑰宝。

  可是乔伊亚,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女神在我们的头顶微笑,你不知道自然的洪流中我们比微尘还要渺小。

  我不能看着你向自由奔去,却堕入女神的掌心,被碾成般萨岛最不起眼的泥,落日山最不值钱的沙。

  你是我生命里的光,不可以毁灭的光。

  乔伊亚,你握着我的手。可是这些,我却不能告诉你。

  09利安娜湖泊

  那年深秋,人们经常看到普兰一个人坐在利安娜湖畔。

  栖水而居的飞鸟三五成群,落在湖心,一边梳理羽毛,一边啄食水下的小鱼小虾。从前白雾浓重的时候,鱼虾藏匿雾中,难以捕捉。如今雾气淡了不少,一丝一缕若有似无地飘dàng在湖面上。鱼群失去庇护,接连不断被尖喙衔出水面,吞入鸟腹。

  普兰知道,在他和乔伊亚出生那年,有一个人的灵魂被封入了“自由之泪”。

  那个人和乔伊亚相似,无父无母,体格孱弱,读过《维多利亚大陆异闻集》,听过古音之井的声息,还养了一只同样可爱的长翼幼鸟。这只幼鸟长大了,宽羽十二尺,可以自由翱翔天际,却终其一生都没能载着它的主人逃离般萨。

  当那个人发觉自己被欺骗的时候,是怎样的心qíng呢?

  他会多痛恨,又会多绝望?

  而十六年后的今天,即便是当初怒裂天地的恨意,也已经像虚弱的雾气一样消散殆尽了。

  明年,他们就要打开湖心那颗吞噬自由的石头,将乔伊亚的灵魂填入其中。从此以后,普兰只能每天守在这里,望着湖心的白雾,怀念乔伊亚曾经生龙活虎的样子。

  这就是结局吗?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那儿正戴着一只木头手环,是十六岁生日那天他和乔伊亚找村里的木匠做的。他一只,乔伊亚一只,上头刻着美丽的风铃花,还有对方的名字。

  死物不能传音,却有声息相通的涵义。

  如果灵魂被剥离了身体,乔伊亚还能听到他的呼唤吗?

  “普兰?”

  阿吉嬷嬷从湖畔小径路过,见普兰坐在那儿发呆,慈爱地喊了他一声。她刚去森林里采浆果回来,手肘上挂着一只竹编篮子。

  “下午好。”普兰也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阿吉嬷嬷就问他:“你最近天天坐在这里,也不跟乔伊亚一块儿玩,在想什么呢?”

  普兰说:“阿吉嬷嬷,如果一个人睡在湖底,我大声喊他,他能听见吗?”

  阿吉嬷嬷忽而沉默了,眼神也跟着黯淡下来。

  过了一会儿,她才笑着说:“能啊。”

  她走到普兰身旁,把装满浆果的篮子搁在地上,然后面对湖水,双手合十,开始唱一首悠远的歌谣。

  这首歌谣普兰很熟悉。

  他四五岁的时候,阿吉嬷嬷就常在湖边唱这首歌了,旋律平淡,却往往令听者落泪。幼年的普兰曾问:这首歌叫什么?阿吉嬷嬷说,它叫《思念》。

  唱完歌,阿吉嬷嬷望着湖心的方向,慢慢说道:“我第一次给他唱这首歌,就是站在这个地方。那时他才离开不久,听到我唱歌,会让白雾飘过来,围着我,打湿我的皮肤和头发。后来,大概过去了四五年吧,他就不再回应我了……也许是没有力气了。”

  普兰惊诧地抬头看她。

  阿吉嬷嬷还是平静温和的模样,只是稍显疲惫,眼角皱起了一束鱼尾纹:“其实我更希望他听不到。听不到,就不会想;不想,就不会思念;不思念,就不会那么痛苦。”

  她弯下腰,伸手摸了摸普兰的脑袋。

  “我知道你为什么坐在这儿了。普兰,好好劝他,帮他把心收回来,只要不惦念着维多利亚大陆,就至少不会太痛苦。”

  她捂嘴闷咳了几声,拎起浆果篮子,颤巍巍沿着落叶小径远去了。普兰看着她形单影只的背影,感到鼻子酸酸的。

  这么多年,他竟然从来没注意到,阿吉嬷嬷一直是一个人。

  一片落叶飘入水,拨散了天光云影。普兰注视着一圈又一圈漾开的波澜,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难道他和乔伊亚就只能像阿吉嬷嬷和她的爱人那样,一个被囚在自由之泪中哀鸣,一个守在湖边孤独苍老?

  不。

  他不要冰冷的白雾,只要活生生的乔伊亚。

  他的乔伊亚是世上最好的男孩,背负着最不公正的命运,却活得善良坚qiáng。

  那天在罗生盆地,普兰出尔反尔,无论如何也不愿陪乔伊亚一同去冒险。他原以为乔伊亚会生气,但乔伊亚说:“普兰,没关系,维多利亚大陆这么危险,我可以先一个人出去闯dàng。如果我活着回来了,就说明我有了保护你的能力,到时候再带你一起走。如果我没能回来,你也别难过。只要没亲眼看见我死,你就当我还活着吧。当我在维多利亚冒了一辈子险,忘了要回家。”

  他亲吻普兰的额头,说:“你知道吗,对我来说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知道我死了以后,你会伤心。”

  鱼儿“噌”地窜出水面,带起了一条长长的弧形水迹。

  普兰倏地清醒过来,匆忙起身,拔脚向盖娅神殿奔去——乔伊,我突然意识到,我最害怕的同样不是死亡。

  神明不会只留下一条路,我想,我已经找到了另一条。

  虽然看起来离经叛道、荒谬可笑,却比继承了百年的那条旧路美好。

  乔伊,对不起,我不能陪你一起去维多利亚了。一个人的旅行也许会很孤单,可是只要你一直向前看,不回头,不回般萨,就一定能到达梦想中的远方。

  10西海崖

  午夜,普兰提灯走在盖娅神殿的长廊里。两旁烛火幽明,一尊尊缄默的神像咧开嘴角,yīn森地朝他微笑。

  他推开长廊尽头的木门,踏进了穹顶书库。

  一连数夜,他都在这里寻找能为乔伊亚解开诅咒的方法。

  《般萨祭典》他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尤其第四句:“生而带有诅咒,不可远行”。从前爷爷曾说,乔伊亚是因为生了病才离不开村庄。可乔伊亚四肢健全,体格qiáng壮,又哪里像生了病的样子?唯一的可能xing是:束缚他的并非ròu体,而是灵魂。

  女神用一种未知的诅咒掌控了乔伊亚的灵魂。而普兰知道,这些古老邪恶的诅咒,大多都藏在远古典籍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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