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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近江国by孔恰【完结+番外】(15)


御剑皱眉道:
“原来你跟鱼丽过不去,全是为此。阿兰,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为什么总记着那些少年时的心事?”
兰后抬起了尖瘦的下巴,面上带着怜悯的神qíng,轻轻地笑了。
“天哥,你甚么也不懂。你是天下无敌的英雄,娶过糙原上最美的女人,用满地的星光迎过亲……可是你甚么都不懂。倘若有一天,你真心爱上了一朵花儿,却再也见不到它,也许你就明白了!”
陡然之间,白鹤长声唳叫,双翅一张,从一处冒着白霜的水潭边受惊般逃开。
御剑双目一沉,拔身而起,厉声道:“甚么人?”
落地之处,是一潭深水。盛夏之际,水面竟浮着几块晶莹的碎冰。
王后眼角的泪水还未gān,见御剑一伸手,从沼泽里捞出个湿淋淋的人来,不禁惊叫了一声。
再一看,竟是千叶使者那个黑衣小侍卫,面色如纸,喉间全是血迹,胸口结着一层厚厚的冰,也不知是死是活。
御剑手中抱着他,扬声道:“越影!来!”
一匹毛色如洗的高头黑马旋即飞奔而来,速度之快,几乎看不清纵跃的痕迹,一路烟尘中,只余几道令人眼花的空影。
奔马未勒,御剑便翻身而上,向兰后深深看了一眼,温然道:“阿兰,多惜重。你不爱惜自己,我永永远远不能安心。”
兰后心中一酸,眼泪又几乎夺眶而出。
只听马蹄声如急雨,片刻便消失在沼泽尽头。
屈方宁全身如堕寒冰地狱,半醒半昏迷之中,只觉得千万根冰针一齐在胸中攒刺。恍惚间,一双qiáng有力的手臂抱住了自己,将他整个人揽入一个厚实炽热的怀抱。
他迷迷糊糊,还道回伯来救,心中一喜,软软叫了声:“回伯。”
一个森严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道:“别说话!”
他骤然一惊,心中尚有一线清明,知道这机会稍纵即逝,意识却不由使唤,不断向下沉去。
片刻间,身遭一切似已不复存。他仿佛一瞬间变回了那个七岁的孩童,赤着双足在bào风雪中艰难行走,每一步几乎都要被那没顶的寒冷吞噬。
雪没至腰。千山之外,万里之遥,白雪茫茫,铺天盖地。没有一个人。甚至,连飞鸟也没了踪影。
他平时最擅长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再无满脸无奈的母亲蹙着小山眉,伸指在他鼻尖轻轻一刮,轻轻嗔怪一句“你呀”;也无额头高高肿起、膝盖乌紫的弟弟在一旁委屈地抹眼泪,抽嗒嗒地怪母亲偏心;更无腿脚白胖的小妹在旁无忧无虑地吃着窠果子,手指上涂满了口水,看到他嫌弃的目光,咯咯咯地笑起来。
只有寒风的手,替他将泪水冷冻成冰。
他僵硬的嘴唇已经闭不紧,牙关却咬得死死的。他不停地对自己说:“这是梦,一个可怕的噩梦,是我平时不爱读书,又顽劣,老天爷才派来惩戒我的。老天爷,求求你,快让我醒来罢!我以后再也不敢啦!”
但足趾上的麻木在提醒他,脸上刀割似的疼痛在提醒他,全身快要停止流动的血液也在提醒他。
怎么会是梦呢?
这不是梦。那温柔的手,廊下的猫,清香又带着苦味的翡翠白玉羹……才是梦。
风雪之中,却燃起了一点微弱的火光。
小小的火苗,暗红色的炭已烧成白灰,却依然温暖。
他试着把手放上去,冻僵的指头许久才感到疼痛。火光把他全身都照成橘huáng色,四肢百骸,都渐渐开始复苏。
他心中无由生出一个念头:
“火再大一点就好了。”
火苗果然旺了些,簇簇地竖了起来。红色的火舌,轻轻舔着他挂着冰梢的眉毛。
火势越演越烈,他如同泡入一池温水,皮肤上的寒气消失无踪。
接着整团火都熊熊燃烧起来,直蹿起半人高。他全身暖融融的,内心深处都已开始解冻。
但火还没有止歇。它腾跃升空,带起滚滚黑烟。热làng到处,周围的冰雪连绵融化,露出一圈黑泥覆盖的地面。
此时他感到的已不是温暖,而是炙热。火làng烘烤着他的头发、手脚、皮肤……刚刚解冻的身体,又遭到了新的疼痛。
烈火满天卷地,终于大地也承受不住它的热量。它呼啸腾空,直上云霄。
它变成了太阳。
屈方宁抬头望去,赤蛇千里,光芒万丈。阳光太刺眼,他不禁用手挡了挡。
一个声音如从云外传来:“你醒了?”
他极力张开刺痛的双眼。目光所及之处,一把血红的长枪赫然在目。红光明昧,喷吐不定,宛如火龙吐息。
他合上眼睛。
“多谢将军,再次救命之恩。”
御剑天荒一手探上他额头,问道:“你好些了?”
屈方宁其实后脑尚自麻木,全身知觉恢复了一半也不到,仍竭力点了点头。见自己胸口上敷着一层蜜色的油膏,一股清甜的幽香飘入鼻中,不知是做甚么用的。
御剑见他气息虽弱,眼睛已恢复神采,也不揭穿他的逞qiáng,点头道:“你躺一下。”便提着那把“流火”起身。
只听一个破砂罐般的声音在门外叫道:“将军,小锡尔活过来没有?”
御剑瞥了chuáng上的屈方宁一眼,将枪往墙上一掷:“嗯,死不了!”
呛呛啷啷一阵乱响,侍卫长巫木旗双手高举着一卷纱布,气势恢宏地冲了进来。
他一见屈方宁,嘴巴立刻张得圆圆的,赞道:“不愧是小锡尔!刚刚将军抱你进来,老巫看你冻得死白死白,还以为是一具冰尸!谁知一转眼间,就又活蹦乱跳起来。嘿,让我从哪里偷三百个?”他不知道屈方宁的姓名,便随口在他头上安cha个名称。
屈方宁挣扎起来,便要躬身道谢。巫木旗忙将他按住,道:“睡好睡好,将军救活你不容易,别又给我弄死了!”
他嘴里扯淡,手上可一点不慢。一手轻车熟路裹着纱布,一手便替屈方宁擦着胸口的油膏。见他满眼疑惑,笑眯眯地说:“这是烫伤药。将军说,你胸口那把甚么寒是天下间至yīn至寒的物事,遇水成冰,寒气袭入人体,不死也要落个残废。我们将军手里这把‘流火’,却是至阳至热之质。这么往你心口一横,两相抵消,你这条小命才算救回来了!怎么那么巧,将军刚好就找到你了?这是什么样的运气?……我上哪儿去偷三百个?”说话间一卷纱布堪堪已经用尽,立刻又飞奔出去了。
御剑向屈方宁道:“你别听他胡扯。”见他上身犹自赤luǒ,便脱了外衣替他披上。
这外衣既大且沉,屈方宁一穿上身,顿时被裹得严严实实,鼻腔一酸,打了几个喷嚏。
御剑看定他,忽道:“昭云儿是何时将你放在那里的?”
屈方宁全身突然一寒,抬头迎上他的目光。那银色面具之下,冷冷的毫无生气。
肩上的外衣,犹自传来他体温的暖意。屈方宁整个背部,已被冷汗湿透。

第6章 采青

这面具打造得十分jīng致,冷冰冰的银光从额头流曳到颌角,只露出一张坚毅的嘴唇。
屈方宁回望那双藏在面具后的眼睛,忽然嘴角微微翘起。
“放了很久了。我都听到啦!王后想家了,是不是?”
御剑眼中微光一动:“嗯?”
屈方宁道:
“王后说那只鹤,离开了故乡,便不肯吃鱼喝水,所以想请将军把它带回去。其实她说的不是鹤,而是自己罢?她原本是千叶族人,嫁到这么遥远的地方,当然有些不乐意。偶尔想一想家,也是难免的。其实其蓝有水有雾有鲜鱼,除了路难走了些,比千叶一点儿也不差。在这儿有什么不好呢?我家伯伯也一样,总喜欢念叨说锡尔的燕窝再也吃不到啦,锡尔的炭火比什么都暖和啦,别人听了,还不知锡尔是多么温暖可爱的地方呢。因为我伯伯是个小小的奴隶,所以这种话可以随便说。但王后就不能够了。她是大国之后,又是首席巫师,要是天天都念叨着千叶,别人不就以为其蓝亏待她了吗?那我们跟其蓝不就要打仗啦?……将军,其蓝没真的亏待王后罢?”
御剑注视着他仰起的脸,唇角一动:“他们不会,也不敢。”
屈方宁塌下双肩:“那就好。王后这样年轻美貌,在咱们千叶肯定也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嫁给其蓝这个大王,实在是一朵鲜花……”咳了两声,以示句尾之意。
御剑微微一笑,道:“商乐王是我们的大贵人,不可乱说。”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转向门口。
屈方宁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只见他仰头望着高空,缓缓道:“甚么故土之思,离乡之苦,尽是教人软弱的感qíng。要将身常在家国之中,双足永远不离故土,那有何难?只要天下大统,万国合一,便再也没有故国异邦之分。到时纵马遥望,太阳每一道金光照到的地方,都是我的故乡!”
屈方宁全身大颤,紧紧抓住了那件外衣。
忽听御剑道:“有人来接你了。”
果不多时,一架轮椅急急闯入,小亭郁一见他,震惊心痛愤怒,轮椅砰地一声,撞在chuáng旁。
他颤声道:“方宁,谁把你伤成这样?”
屈方宁嘴唇一动,摇了摇头。
却听御剑向门外一人森然道:“你进来!”
来人粉妆玉琢,却是昭云儿。
她一进门,见到屈方宁躺在chuáng上,心中暗暗吃惊,又不禁恼怒:“那群废物!还说那地方偏僻,这么一转身的工夫,这小子就给人发现了!”
她所关心者只在屈方宁有没有受尽折磨而死,其他是一概不在乎的。正小脸一抬,想跟御剑转述这贱奴的几句大胆言语,忽听御剑漠然道:“闭嘴!”
她十分委屈,心想:“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御剑向屈方宁一指,道:
“给他道歉,照顾他到伤愈为止!”
昭云儿难以置信,眼睛张得圆圆的,高声道:“我……”
小亭郁陡然截口道:“不必了!”
他xing子最是温柔客气,如此粗bào地打断别人说话,那是人生中绝无仅有之事。屈方宁连忙欠了欠身子,示意自己平安无事。
这个谎言并没有骗到小亭郁,他仍冷冷道:
“郡主金娇玉贵的,他一个奴隶,哪里受得起?一条鞭子,已把他弄得半死不活。再照顾几天,还有命在吗?”
昭云儿跳脚大怒道:“你敢对我……”
御剑厉声喝道:“道歉!”
昭云儿见他疾言厉色,显然已动了真怒。她平日最敬畏这个叔叔,但让她向屈方宁开口道歉,如何能够?只见她满目怒火,狠狠盯了一眼屈方宁,突然眼圈一红,鞭梢一甩,向外疾奔而去。
只听门外贺真讶道:“郡主,你去哪儿?”昭云儿脚步不停,片刻便已走远。
旋即贺真进门,一眼看到屈方宁苍白如纸的脸,不禁怔在原地。
御剑微喟道:“她自幼骄纵任xing,城中无人管教,一至于此。我这个叔叔,可说当得极不负责。”
贺真道:“将军切莫这么说。郡主年纪还小,过得两年便好了。”迎上屈方宁,道:“方宁兄弟,你的伤不碍么?走得动么?”
屈方宁点一点头,便起身下地。只是脚步虚浮,一触到地面,便踉跄了一下。小亭郁忙举臂扶住,让他靠在轮椅扶手上。
贺真将手缩回,道:“我送你们回使馆罢!”
小亭郁勉qiáng揽着屈方宁的腰,将他大半身子的重量放在自己肩上,冷冷道:“我自会带他回去,多谢贺叶护关怀。”贺真在他心中,早就是昭云儿的帮凶,此刻正在气头上,自然也说不出甚么客气话。
贺真顿了一顿,才道:“那也好。”见御剑那件外衣太过宽大,屈方宁穿得极不合身,下摆在地上拖了长长的一截,手也埋进了袖口,道:“我跟你身量差不多。你穿我的吧!”说着,便脱下自己的上衣,替他换上。
屈方宁双手握住衣襟两边,深深道:“多谢贺大哥。”
小亭郁十分不乐意,无奈自己穿的礼服太过繁复,一时半刻也脱不下,只得将手抱一抱紧,匆匆带着屈方宁去了。
屈方宁这次的养伤,比前次又更为隆重了。
接连七八日,王宫中的巫医在使馆中穿梭不断,各种名贵药材更是流水般送来。小亭郁只道是昭云儿赔罪的物事,毫不客气地照单全收,一日四五餐地给屈方宁进补。屈方宁成日阶吃的老山人参,喝的是红汤燕窝,闲时还嚼个小鹿茸片,小日子过得好不滋润。小亭郁每日到占星司巡视一圈,便回来与他说说话,也颇觉宁静喜乐。
只是该来的到底逃不掉,这么拖拖拉拉,直至六月下旬,其蓝太治来谒,请千叶使者共赴央轻,共商“并荣”大计。
小亭郁忙请见的尔敦,却被懒洋洋地告知:“小事而已,我就不去了。你若不想去,也可以不去!来来,坐下来,喝酒!”
小亭郁自然不能喝酒,虽然心中害怕,还是硬着头皮,坐上了太治派来的车子,带着屈方宁朝央轻奔去。
央轻距其蓝边境不过百里,马车奔驰如飞,所到只在顷刻之间。小亭郁早已将一套劝说之辞背得烂熟,但无的尔敦在旁压阵,实无自信原原本本念出口。一路上心神不定,不时闭上眼自言自语。
屈方宁见他神色紧张,有意要跟他说话分神,推着他膝盖问:“小将军,我那把冷冰冰的剑呢?”
小亭郁心神不属,随口道:“不见了!”
屈方宁故作惊恐,道:“那可完了!那是我车二哥从小王爷的宝库里偷偷拿的,据说是他最喜欢的宝剑。这下还不回去啦!我也不能回千叶了。小将军,再见!你是我最珍惜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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