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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近江国by孔恰【完结+番外】(16)


小亭郁果然给他逗乐了,随即板起脸,道:“我给你收起来了。你养着伤,怎么能碰这个?”从轮椅扶手中取出那柄“易水寒”,jiāo还给他。
屈方宁一看,那剑鞘上的宝石与之前颇有不同,纹理却更是jīng细华美,显然是jīng心雕琢而成。不禁赞道:“小将军,你的手真巧。”
小亭郁道:“也没什么巧的。你的戒指,我就没能补起来。”想到这件事,对昭云儿的厌恶又深了一层。
屈方宁笑道:“那有甚么?我天天戴着,嫌麻烦,又硌手。这几刀下去,真是替我省了一桩心事!”
小亭郁见他笑得颇为勉qiáng,心想:“这是他一生之荣耀,哪有这么容易释怀?”当下诚挚地说:“方宁,你别难过。等回去了,我就请父亲跟屈沙伯伯说,让他接你过来!你这么勇敢聪明,父亲一定很喜欢。他的军队骁勇无比,你在其中,必能成就一番大业。”
屈方宁睫尾微动,喜道:“那咱们以后便能天天在一起了。”
小亭郁想的只是他的前程,全没想到这点。经他一提,这才想到,不禁欢喜无限。
此时马车已到央轻境内,屈方宁打起一边帘子,望了一眼车外,欣喜道:“小将军,你来看!”
小亭郁从车中望去,只见一片白色浅洼,绵延在高崖陡壁下,飞瀑帘帘,沙洲点点;绿yīn繁花满路,家家户户的小圆顶帐篷旁,都晾着几匹如雪的轻罗。南风一起,飘飘若仙。
两人对着这从未见过的景致,痴看了许久。
屈方宁轻语道:“小将军,这是仙人住的屋子,咱们到仙境里来了!”
小亭郁也用气音说:“是啊,我们要成仙了!”
两人都屏声静气,生怕一口气呵重了,惊动了这飘渺的幻境。
小亭郁最佩服能工巧匠,见央轻建筑技艺登峰造极,立刻涌起一阵qiáng烈的憧憬之qíng。心中那片“让我们成为朋友,成为彼此的依靠”之类的说辞,越发诚挚了。
但马车一停,他就看到了两个人。
两个绝不该出现的人。
御剑天荒一身黑色轻铠,越发衬得气度森严,座下一匹纯黑骏马,正自昂头嘶鸣。
他向旁边一人道:“西起至东南三十里,以此为界,限时三刻,如何?”
另一人银枪白马,眉目佻达,却是贺真。
他闻言一笑,朗声道:“将军远来是客,我岂能占这个便宜?何况西面有高崖之险,更是难以搜索。贺真斗胆,问将军匀十里。”
御剑今日所戴的是一张恶相狰狞的青铜面具,獠牙鬼口,邪气森森。左手前臂上系着一面青色圆盾,却是朵花的形状。花面大如人头,萼蕊完备,花瓣叠迭,栩栩如生。只是狞意肆nüè,枝叶扭曲,无一丝柔媚之意,反令人一见便觉毛骨悚然。
他闻言危坐不动,道:“贺叶护体贴周到,原该领qíng。只是敝军一歇半月,多少攒了些脚力。同发同至,未必就落于人后。”
贺真笑叹道:“将军神兵名震寰宇,是贺真唐突了。”扬声道:“央轻诸位,尔等执意不愿盟好,非是我等有意冒犯。多有得罪!”银枪一指,数百铁甲卫兵执械而上,涌入族民住地。一时器物翻倒、妇孺哭骂之音,不绝于耳。
御剑手中“流火”亦微微一扫,枪尖指处,几队全身着黑、脸覆面具的士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西面树丛,向四面八方流去,如一只恶魔的手,在地狱的业火中张开。所到之处,浓烟滚滚,马嘶人亡。
小亭郁震惊得不能言语,半晌才颤抖道:“将、将军,这……这是……”
其蓝太治恭声道:“贵使有所不知,这位随央随长老很是有点儿傲慢,敝族一连求见三次,他都推诿不见。我们好声好气地打听他的住处,谁知央轻从上到下,无论王公贵族,还是蚕农蚕妇,想是平时吃惯了他的好处,竟然联手包庇。没奈何,只得出此下策。贵国上下,也是赞成的。未能及时禀报贵使,还请多多包涵。”
贺真叹气道:“这位随长老当真别扭。一件皆大欢喜的事,非要弄得场面上如此过不去。其实给我们见上一见,又有甚么大不了?”
小亭郁大急,向御剑道:“将军,大王命我前来求教,说服随长老与我族同荣。毋论他如何不肯,也该虚心邀请,以理服人。这样恃qiáng行……行……怎么能够?”
御剑瞥了他一眼,目光中似乎有些惊奇,又有些叹息。
此时其蓝军已将数百央轻族民赶拢一处,严加监管。鬼军或攀援、或疾驰,盘问央轻族人。
只听西南方一名鬼军小队长遥遥禀报:“主帅,沙洲边缘发现一列马蹄印,印迹凌乱匆忙,指向西南。旁边掉落三四只木匣及女人妆奁之物。”即快马呈上。
御剑弹开其中一只木匣,只见一头青色大蚕蠕蠕而动,盒底沾着些黑色颗粒,似是蚕卵之属。御剑捉起蚕儿看了片刻,遥望一眼西南,若有所思。
太治喜道:“传闻此种青蚕种xing特异,普通者皆不能衍育,唯二三十者可jiāo尾产卵,谓之‘蚕母’。将军手中,莫非就是此物?”
御剑目光仍望向西南,道:“‘蚕母’真伪,天下只有一人识得。”
太治奇道:“是谁?”
御剑森然道:“自然是——‘蚕父’。”
一道乌黑的箭光从他手中应声而出,却是直she东北一面飞瀑。
瀑布尚在半里之外,水势磅礴,飞珠溅玉,宛如一匹白练。黑箭忽发忽至,疾若流光,到得近前,箭头急转,一路尖声镝鸣,从水帘间呼啸而过。空然一声,飞瀑已被拦腰截断。
白练断处,一个黑黝黝的dòng口豁然显露。dòng口石台之上,一个瘦小jīnggān、满头白发的老者,怀中紧紧抱着一只阔口瓷碗,正瞠目结舌地看向众人。
御剑将手中一张臂如弦月、漆黑古朴的弓向巫木旗一掷,向小亭郁道:“说服人的法子,只要一种就够了!”
屈方宁见了这断水截流的一箭,只觉脑中发热,身上发冷。满脑子只是一个念头:“天下竟有如此神技!”
看贺真时,只见他面上神色从容,垂在腿旁的枪尖,却也在微微颤抖。
却见其蓝太治笑容可掬,上前一步,向dòng口老者叫道:“随长老,你好!”
随央嘿然道:“老夫设下这金蝉脱壳之计,不下数年,本拟一举成功。不料竟被尔等一眼识破,天意如此,罢了罢了!”
御剑命道:“请随长老下来。以礼相待,不可轻慢。”
片刻,随央全身手枷足铐,送至马前。他眼望御剑,gān笑一声,道:“老夫一生惨淡,临死竟劳动千叶鬼王前来送终,这份面子可也不小了!”
二名兵卒押着他头,qiáng行跪倒。御剑将几只木匣往地下一抛,问道:“随长老,你可认得此物?”
随央一见那匣中大蚕,全身扑簌簌地抖动,嘶声道:“这……这是……”伸出枯瘦的手指,似想触摸蚕儿,却又立即缩手,摇头不止,叫道:“这只是普通蚕儿,个头大……大了些,决计不是蚕……蚕中的霸主,不值分文!”
众人见他激动万分,改口又如此突兀,均在心中暗笑:“这老头儿临了还要撒谎!”其蓝太治更是心qíng踊跃,几乎就要去捧起地下的宝贝了。
未等到他双手伸出,只见御剑冷笑一声,枪尖向前一探,点在木匣之上。
他这把“流火”炙热无比,霎时间,木匣由白转为焦黑,接着青烟袅袅,毕毕剥剥地燃了起来。那几头大蚕,也烧得皮焦ròu烂,异臭四溢。
太治跌脚道:“御剑将军,你这是何意?”
御剑淡淡道:“随长老是养蚕名家,他说不值分文,那便是不值分文了。”
随央苍老的脸突然抖动了几下,深深地埋了下去。
御剑道:“随长老心思机敏,喜欢这些你猜我想的把戏。可惜我一介武夫,不识风趣,枉费了这一番玲珑心肠。”向一旁问道:“王室何在?”
一名百人队长快步上前,手中提着四五个人头。央轻众俘虏一见头颅面容,顿时齐声大哭。
随央颤声叫道:“大王……王后!”
御剑问:“随长老家眷何在?”
卫兵喏道:“在此!”旋即送上男女老幼二十余人,捆绑一束,皆蓬头垢面,神qíng委顿。
队尾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本来垂头丧气,一见随央,忽然全身向前直撞,大叫道:“爷爷,快逃,快逃!”
他与其他人拴在一条绳上,这么一动,旁边立刻摔倒了两人。一名贵族妇女跌落在地,妆容散乱,满面泪痕。jīng美洁白的发缎上,沾满了血和灰尘。
随央叹息道:“把你母亲扶起来罢。爷爷逃不掉啦!”
他抬起头颅,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御剑,咬牙道:“从青蚕问世第一天开始,我便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甚么请教?甚么并荣?全是禽shòu掠夺的谎言!我族多年饱受欺凌,苟全至今,本已不易。今日虽族灭,非关人事,亦属天意!尔等要威胁恐吓,趁早死了这条心!央轻地虽小,民虽弱,却不畏死!尔等惟能夺走我子民xing命,断不能夺走我子民灵魂!”
他目光坚狠,畏畏缩缩的神色dàng然无存。
御剑道:“若你早将蚕母jiāo出,我要你xing命灵魂作甚?”
随央唾道:“老夫二十年心血,不与禽shòu只与人!”
御剑摇了摇头,道:“随长老真是心如铁石。”见那一队女眷居多,纵马退了一步,道:“我不杀女人小孩。贺叶护,你先请罢。”
贺真微微一笑,道:“将军这条禁令,倒是有趣得很。”枪尖一挺,刺穿队尾两名女子胸口,口中道:“女子嫁做人妇,可为一族添五六子;一子长成,可在军中杀百十人。今日你怜悯他人孤弱,来日仇雠之子夺你妻女、掠你疆土之时,却到哪里去哭?”
小亭郁见两支军队闯入平民家室,杀人放火,头脑中早就一片混乱。听到贺真如此说,更是头疼yù裂。
他心中一个声音大叫:“不是这样的!大家不是应该拥抱起来,亲亲爱爱的做朋友吗?怎么会是这样残忍肮脏的关系,你不杀了我,我就要杀了你?”
屈方宁见他神色极其痛苦,伸出手来,轻轻覆住了他的眼睛。
御剑赞道:“贺叶护这番金玉之言,振聋发聩。两相比较,倒显得我假仁假义了。”长枪刺出,一名中年男子上半身咚地一声滚到地上,两条腿与半截腰却兀自站着。那男孩长声惨叫:“阿爸!阿爸!”
小亭郁再也看不下去,推开屈方宁,哽噎道:“将军,贺叶护,我来劝随长老拿出蚕母,行不行?央轻一个与世无争的小小部族,你们何必……何必赶尽杀绝?”
御剑驻枪瞥了他一眼,这一次的目光中,却多了许多怜悯。
贺真哈哈一笑,道:“与世无争?看来贵使有所不知,当初央轻驱逐吐忽之时,现在这群老老实实的蚕农,手上拿的可不是圆箕、丝茧,而是实打实的棍棒、刀枪!七八年前,吐忽王三个女儿落入陷阱,为央轻数百士兵轮流凌rǔ而死,带头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位随统领、好父亲!”
小亭郁两眼一黑,只盼有人出来反驳。但到处一片静默,只有焦木爆裂之声。
贺真举起染血的银枪,缓缓指向那名男孩,柔声问道:“今日贵使替央轻不平,不知当日吐忽的冤qíng又向谁诉呢?”
枪尖上的血,一滴滴地落在男孩的鼻梁上,脸颊上。小亭郁的脑子,也变得恍恍惚惚的。
一时仿佛只有御剑的声音深深响起:“我说过,要说服人,一种法子就够了!”
忽听随央苍老的声音开口道:“住手!”
贺真枪尖不离男孩眉心,笑道:“哦?看到最疼爱的孙子,随长老总算心软了么?”
随央漠然道:“你放开他,我去取蚕儿。”
贺真道:“好!”枪尖回转,却在男孩额前留了一朵血迹。
那男孩叫道:“爷爷,爷爷,别给他们!我不怕死!别给他们!”
随央恍如未闻,一步步走进沙洲之中。
御剑凝视他佝偻背影,忽道:“拿他那只瓷碗来!”
他的声音一直冷漠如冰,波澜不惊,这句话却带了三分焦躁。
瓷碗立即奉上,却见一层蚕沙铺落碗底,别无他物。
忽然之间,人群一阵惊呼。只见随央远远立在gān沙之上,上下牙狠狠一磕,撞出几点火星。落在身上,瞬时之间,须发衣服,一并起火。
火光之中,只听随央嘶声笑道:
“哈哈哈哈哈!片时之前,我碾碎碗中最后一只虫儿,世上从此再无蚕母!我qíng知必死,岂能令豺láng如愿!你们明的明抢,暗的暗偷,费尽心机,到头来都是一场虚空!”
央轻族人泣道:“随长老!”那男孩双目瞪得几乎迸出,牙齿咬得鲜血四溢,却不再哭喊一声。
却见那匹纯黑骏马“越影”倏然前驱,御剑纵身跃起,马鞭一卷,将随央拉回,厉声道:“灭火!”
贺真心念一转,已然明了,一把攫取马上两个水袋,一齐捏破,两条水线顿时向随央飞去。只见寒光一闪,冷气森森,却是屈方宁同时出手,将那柄“易水寒”笔直抛出。
那短剑极寒无比,冷水与之一遇,立刻成了冰水。随央身上嗞嗞冒烟,御剑收鞭之时,明火皆已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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