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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近江国by孔恰【完结+番外】(17)


一旁的将士这才各取水袋,各自倾倒。先前贺真溅出的残水,却已慢慢凝成了薄冰。
御剑赞道:“贺叶护好身手。”见那短剑不偏不倚,正中心口,直没至柄,抬眼一瞥屈方宁,道:“好一把‘易水寒’!”
贺真目光亦扫过屈方宁,嘴唇一动,却甚么也没有说。
这几下兔起鹘落,快速至极。小亭郁只见黑影几闪,一队人马已团团将随央的尸体围住。
只听其蓝太治赞叹道:“将军真神人也!随老头全身遍涂硫磺,将蚕母藏于腹中,待面上一层皮ròu烧去,央轻族人自可取回一二。他也算个人才啦!若不是将军在此,恐怕咱们都得给他骗了去!”
又听贺真道:“随央临死之时,状若癫狂。将军如何能够笃定,他不至毁去蚕母?”
御剑嗤道:“工匠珍爱宝器,犹少女爱惜容颜。连死物也舍不得,岂能舍得活物?”
忽见一名医官手中捧着一团血ròu模糊、徐徐蠕动之物,小心翼翼地托在红玉盘中,正呼唤人拿锦缎面子来。
等他明白了那是什么且从何而来,忽然之间,胃中翻江倒海,再也压制不住,俯身狂呕起来,几乎连酸水也吐光。
一只手伸过来,温柔地在他背上轻轻拍打。他紧紧握着那只手,努力在这颠倒斑驳的世界泅渡。
此时青蚕蚕母已悉数取出,两名队长前来询问,央轻俘虏如何处置。
御剑挥了挥手,道:“擅织罗纺的工匠,带几个罢。”
贺真亦道:“遵从御剑将军吩咐便是。”又沉吟道:“罗纺工艺单薄,恐怕用处不大。”
御剑道:“这手上的玩意儿,还是南人厉害得多。我们的匠人最多打得两身铠甲,铜水浇朵花儿便不会了!”
此言一出,太治等纷纷笑赞道:“果然如此!”
贺真手上一顿,看向他道:“然而南人十六年心血耗尽,制得如斯华美衣装,还不是遥寄千里,来为将军做贺礼?”
御剑笑了一声,道:“正是。一件衣服,纵有鸾翔凤集之美,倘若没力气保护自己,迟早便是别人的嫁衣!”
话音一落,崖壁另一面便有人遥遥笑道:
“御剑将军号曰鬼王,不想对人间女红之术,竟颇有心得。在下有件不成体统的衣服,请将军品评品评如何?”
这声音腔调温和冲正,音色并不华美,但话语中饱含蛊惑劝诱之意,教人一听便觉得说不出的慵懒舒服,qíng不自禁地便想听从。
御剑听到这声音,却不禁皱了皱眉,漠然道:“柳老狐狸,你此时才到,未免有些晚了。”
一时其蓝诸将议论纷纷,贺真凝眉道:“是毕罗‘智将’柳狐将军么?”
忽然间,崖顶一物飘飘dàngdàng地落了下来。
阳光下,人人瞧得清楚,那是一顶淡粉色的小斗篷。
巫木旗惊叫道:“小郡主!”
柳狐的笑声也随之响起:“不晚不晚,简直再合适也没有了。”
御剑一伸手,将那件斗篷挑在枪尖,缓缓道:“我家小女孩儿在将军府上作客,年幼不知礼数,还请将军见谅。”
柳狐谦让道:“将军不必多礼,雅尔都城这位郡主活泼率xing,敢作敢为,正是名门之后的典范。我与郡主jiāo往之日虽浅,却已把她当成一位亲密的小友。”
此时东面一条横逸斜出、状如鹰嘴的百尺断崖上,赫然出现几名身着银灰铠甲的毕罗士兵,推搡一名少女,站到断口之上。
那少女手脚被绑得结结实实,眼睛哭得通红,正是昭云儿。
御剑瞥了一眼,冷笑一声,道:“柳狐将军的待客之道,别开生面,当真令人感动。”
柳狐嘿嘿一笑,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只是国事当前,不得不冒犯这位小友,心中很是不舍。再说,这忍痛割爱的手段,御剑将军如称第二,哪个敢居第一?”
一名毕罗士兵取下昭云儿口塞,昭云儿只哭叫了两声:“天叔!”声音便被堵住了。
只听柳狐悠然道:“南朝有一趣事,名唤‘采青’。将军也是个趣人,可否与在下一试?”
但见断崖上,两名士兵一齐伸臂,将昭云儿向下推去。众人惊呼声中,却见她身子坠落数丈,便不再下落。崖口垂下一条长逾五丈的绳索,将她紧紧缚在了半空。山风将绳索chuī得晃晃dàngdàng,昭云儿的身子也随之摇摆不定。
柳狐指道:“听说这绳索是天蚕丝所制,坚韧无比,刀剑不入。在下一时手痒,将之拆成单股,不知韧xing如何。御剑将军,咱们以三箭为限,谁能she断绳索,便算谁赢了。唉,以贵城郡主之尊,竟要委身为‘青’,实在唐突佳人,抱歉抱歉。”
众人见那绳索拉得笔直,偶有吱呀之声,莫说she箭,多挂得一阵,恐怕也会断裂。一时怒骂之声四起,都是痛斥老狐狸卑鄙无耻的。只恨他在崖壁另一面,不然连口水也淹死他了。
柳狐浑不在意,忽然“啊”了一声,道:“差点忘了,如此节目,自然需要一点彩头。不知甚么彩头,才配得上这位金枝玉叶的小姐呢?”
御剑冷冷道:“蚕母如何?”
柳狐哈哈笑道:“将军真是慡快人,在下先下一箭,略表敬意。”一箭发出,正中绳索中心。绳索剧烈震动几下,却不断裂。柳狐赞道:“果然神物!”
御剑遥望崖壁,不发一语。柳狐与他斗智斗勇,胜少而败多,此次天赐良机,岂能轻易放过?即道:“贵族与其蓝手足连襟,还望体谅我们小小的私心。在下的箭术不比将军jīng绝,到时误伤郡主,那就大事不妙。”
御剑哼了一声,道:“剩下两箭,你一并发了罢。”
柳狐似在意料之中,笑道:“将军真是太谦虚了。”张弓搭箭,却是毫无准头,竟从昭云儿脸颊边擦过。
昭云儿悬挂半空,本就极不好受。见箭镞几乎贴面而过,吓得花容惨白,眼泪横流。
小亭郁吐得胃中疼痛不已,才缓过神来。见昭云儿被柳狐作弄,吓得面无人色,心想:“她欺负方宁,报应来得好快!”
转头一看,屈方宁竟不在身边。
只听柳狐佯惊道:“哦呀,见笑见笑。”转手搭弓,又是一箭she出。
这一箭却来势汹汹,破空时长带急鸣之音,嘣地一声,将绳索刮去半边。几小股断绳绳头,立刻翘起。断面之中,几条雪白透明的天蚕丝犹自未断,却也已摇摇yù坠。
御剑沉默片刻,退弓收弦,沉声道:“好,我认……”
突然之间,断崖上传来一阵惊喝打斗声。说是一阵,其实不过倏忽之间,四五个头颅已滚落山崖。
柳狐惊道:“谁在那里?”
崖下众人抬头望去,只见到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幅景象。
——那断崖口上,浮起了一朵流云。
小亭郁脱口叫道:“方宁!”
屈方宁一手抓着天灯木架,一手摸到崖口捆结处,提起绳索,双足在崖尖一蹬,借力顺索一路下滑,直至扣住昭云儿双臂。他口中咬着那柄“易水寒”,此刻在她头顶一划,绳索立断。
那天灯四角烛台皆熊熊燃烧,鼓足气力,载了两人,犹自款款上升。屈方宁将昭云儿一并jiāo到左臂,举起短剑,削割灯油,令其缓缓下降。
柳狐反应过来,喝道:“放箭!”
毕罗士兵何曾见过如此奇景,无不看得呆了。直到主帅发令,这才回过神来,箭如飞蝗,向屈方宁二人she去。
箭未及身,一团青光转得呜呜有声,从斜刺里飞出,与百余箭镞相撞,叮叮声如急雨,竟悉数卷了开去,却是御剑掷出臂上圆盾相助。
柳狐面色yīn沉,拉满弓弦,一箭放出。箭到半空,一杆银枪疾飞而来,将箭杆劈落。
他自知功亏一篑,倒也宠rǔ不惊,gān笑一声,道:“将军请了这许多帮手,赢得可不怎么光彩哪。”
御剑仰望那天灯降落崖前,弓箭已是难以伤及,方道:“胜者为王,不必多说。”
柳狐拱手道:“不打扰将军一家团聚、诸位手足相亲,在下告辞了。”
贺真看向御剑,只听他淡淡道:“好走不送。今日款待之qíng,来日必当奉还。”
柳狐笑嘻嘻道:“最好不过,敝族自大王、王后、乌兰朵公主以下,诚心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手一挥,连毕罗兵士一并撤得gāngān净净。
其蓝太治啧啧道:“久闻柳狐狸一张老脸,厚过牛皮,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一时气焰嚣张,满口大话,一见溃败,连公主都搬出来求qíng了。”
御剑缓缓道:“能屈能伸,那是第一等的人物。”见天灯业已缓缓落地,便下马上前。
昭云儿那日负气出走,误入毕罗营帐,为柳狐软禁多日,如今才得自由。一见御剑,满腹委屈,小嘴一扁,便要扑在他怀中痛哭。
御剑却一眼也不看她,径向屈方宁走去。
屈方宁适才左手使力太过,一条手臂全是淤青。贺真正给他检视有无伤口,小亭郁埋头在扶手中寻伤药。他见御剑过来,反而不好意思,低头叫了声“将军”。
御剑嗯了一声,道:“你甘冒奇险,拼死救出昭云郡主,是位了不起的勇士。谢谢你。”
屈方宁如何敢当,立刻跪倒,颤声道:“小……我两次xing命,都是将军所救。粉身碎骨,亦不能报得万一。”
御剑缓缓摇头,道:“不能算的。”顿了顿又道:“昭云儿如此待你,你不计前嫌,更是难能可贵。”
屈方宁咬了咬牙齿,低声道:“我……也不是全无怨恨,只是……郡主yù杀我,尚属私怨;那位毕罗将军以郡主要挟,却是国仇。”
御剑怔了片刻,忽然大笑,道:“说得好!你身手敏捷,沉着机智,最难得是这份‘大义’!好孩子,你起来,我想想该赏你什么。”
他仰起头来,思虑片刻,心中已有了主意。
遂看向屈方宁漆黑双眼,缓缓道:“这样罢!我赏你一件事。”
旁人不解道:“一件事?”
御剑道:“嗯。”
他狰狞的鬼面具微微一动,道:“无论甚么事,只要你开口,我无不相允。”
一时在场之人,无不心跳如鼓。以御剑天荒之能,珍玩宝石,名马美人,自然不在话下。便是封疆为王,统兵为帅,也是易如反掌。屈方宁这一把,可是博得了天大的彩头!
昭云儿刚靠着巫木旗哭过,忍不住又要cha嘴:
“难道他要天上的星星,你也摘下来给他?”
御剑目光中却毫无波澜,淡淡道:“他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摘下来给他!”
小亭郁与贺真俱十分紧张,一个撞了撞他足上的金铃儿,叫他脱离奴籍。另一个却向昭云儿连看几眼,那是让他求婚之意。
沙洲中一时全无声息,人人都只看着屈方宁,想看看他开口求允的,到底是一件甚么事。
却见屈方宁缓缓抬头,一字一字、诚挚无比地说道:
“我观将军箭术无双,心中崇拜钦慕,不能自已。”
“恳请将军,教我箭术。”
御剑凝望他片刻,笑道:“好,我答允你。”从右手拇指上摘下一枚四四方方的扳指,向他怀中一抛。
那扳指显然已戴了多年,他这么一摘,指节上一截白色痕迹清晰可见。
别人倒还罢了,近前几队鬼军却是一阵骚动。
屈方宁低头一看,见是一泓铁色墨玉,澄明润泽,触手生温。其中又有丝丝红艳,渗入肌理,不知是天生异质,还是鲜血染就。
他知道这扳指非比寻常,哪里敢要,便yù原物奉还。
御剑一摆手,翻身上马,道:“此物比不上大王所赐,你将就戴上罢!以后要跟我学箭,少不了用它的时候。”即纵马而去,巫木旗忙带着昭云儿跟去。
屈方宁只得依言戴上。那扳指厚重无俦,勉qiáng挂在拇指上,显得手越发小了。
小亭郁自然替他高兴,握着他的手看了一会儿,忽然想到:“方宁年纪跟我差不多,他见了这满地尸体,非但一点儿也不害怕,还孤身闯入敌阵,将昭云郡主从危崖上救了出来。唉!我却在一旁……双腿发软,战战兢兢,还吐了出来。”
一想到自己那懦弱丢人的模样,恨不得找个地fèng钻进去,从此再不见人。
贺真朗声道:“诸位,大功告成,即可回国!”
众兵欢然道:“是!”
贺真上前抱住屈方宁肩头,向鬼军兵士笑道:“各位勇士今天辛苦了,我替我方宁兄弟,请大家喝酒。”
一名百人卫队长“哦”了一声,瓮声道:“不知贺叶护请的是什么酒?”
贺真压低声音,道:“女孩子的酒,如何?”
近前的几名士兵都心领神会地笑起来,虽有面具遮挡,也不难想见他们脸上的神qíng。
卫队长咳了一声,道:“贺叶护一番美意,无奈军纪如山,不好违背啊。”
贺真佯装不悦,道:“这是我与公主的喜酒,怎能推辞?御剑将军如怪罪下来,我一力承担。”拉着队长的手,亲亲密密地走了。
小亭郁坐在车上,看着绿树繁花中的残骸,梦呓般说道:“方宁,将来我要找一个更好的地方。每一座帐篷,都像白云一样柔软;花儿开成一片海,从门口淹没到天边。那里的风如苏如蜜,chuī得人一点儿也不想睁开眼睛。每天的日子都恍恍惚惚、做梦似的,一下子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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