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花近江国by孔恰【完结+番外】(177)


安代王眉心紧蹙,示意他暂且住口,转向车唯道:“驻马城如何失守,你且说给我听。”
车唯垂手站起,将起初大胜入城、其后大败安乡军之事详述一番,中段事宜却支吾带过。绥尔狐听他说得不清不楚,止道:“贤侄且慢,你说那岷州副指挥使傅……傅甚么的兵败被俘,怎地话锋一转,却又指领了那纪氏小儿前来,破了城关驻防?”车唯应道:“此人名唤傅崇文。侄儿亲手押他入城不假,只是……只是……”偷瞧郭兀良一眼,便不敢再说。车宝赤喝道:“兔崽子,要说便说,不说便罢,吞吞吐吐的作甚?都是自家兄弟,还有甚么见不得人的不成?”车唯只得道:“是。这傅崇文只在城中监牢关押一夜,次日一早,师……郭将军便将他放了。”
车宝赤一怔之下,舌头也不禁打了个结:“兀良,可……可有此事?”
郭兀良坦然道:“诚然不假。当日清平关一战,此子之父傅天明诈降献图,被天哥一举识破,掌毙当场。卖国求荣的恶名,却就此流传开来。傅崇文不明真相,对乃父恨之入骨。他在牢中不吃不喝,只求速死。他本以为我去是为取他xing命,一句恳求之言也无,只请我带一句话给他母亲,说他的尸骨化为灰烬,任凭洒在青山何处,也绝不同他那品xing卑贱的父亲同流合污。我将事qíng原委一一说给他听,他伏地痛哭,连称不孝。如此忠孝之人,郭某生平罕见,敬慕都来不及,如何还敢羁押相rǔ?”
座中众人听了,面色都有些微变。那其居长老道:“这么一说,小老儿便全明白了。郭将军重qíng重义,那是出了名的。”
郭兀良听他口吻带刺,心头疑云大起,抬目向他瞧去,心道:“我与这群文官平日jiāoqíng不深,却也有来有往,客客气气。他今天怎么这样跟我说话?”
安代王望向车唯,沉声道:“后来如何?”
车唯应了声“是”,打点jīng神,将失城当日qíng形道出。口述中难免避重就轻,对战略失误、兵力疲弱等等避而不谈,反把自己恪守何处、阿古拉如何顽抗,大大渲染一通。谈及纪子厚声东击西之计,只说他机缘巧合,运气顶天。必王子喝道:“敌人单刀直入,径奔西北,仿佛一早便知道你们如何布防,是也不是?”车唯面有难色,低声道:“倒……倒也不能这么说。”阿古拉却在一旁附和道:“是啊,那姓纪的来得好快!我与呼伊尔叔叔才进城防,他人已到了眼前。我一接到师父命令,就派人去请他们过来了,连饭也没吃,一下都没耽搁。只是……来得也太快了些!”
他说话颠三倒四,“饭也没吃”云云,更如笑话一般。众人暗自发噱之时,却也益发相信:驻马城失守如此之快,诚然是有蹊跷的。
必王子见有人佐证,越发理直气壮,叫道:“好jian细,短短几天,便败坏两处战局!如不及早揪出,以后还不知有多少人要死在他手里。父王,莫怪孩儿莽撞,火烧眉毛,实在等不得了!”忽向一众武将提声喊道:“诸位父母祖先之中,有谁淆杂了异族血的,自己站出来!”
郭兀良听身边一声冷笑,心知不对,忙去按屈方宁的手。屈方宁却径自甩开他,一脚踢开座椅,起身望定必王子,道:“我就是。怎么?”
必王子未料他今天如此沉不住气,一时猝不及防,还迟疑了一下,才反喝道:“屈方宁,我还甚么都没说,你嚷甚么?做贼心虚了么?”
屈方宁冷笑一声,道:“是了,我舍生忘死替你打江山时不是贼,从白石迷宫水底拖你上岸时不是贼,给你摔死了亲生儿子时不是贼,如今你输得一败涂地,寻不着替死的鬼,我便成了贼了!敢问王子殿下,你血口喷人,凭据何在?我自小父母双亡,从锡尔给掳到千叶不假,如何又跟南朝牵扯上了gān系?我自问踏足妺水以来,没gān过半件对不起族人之事,你为何如此不信任我,一而再、再而三羞rǔ于我?”
他说到后几句,神色愈来愈怒,声调也愈来愈高。金帐之中,只听他高亢激昂的言语不断回dàng。
必王子被他气势所慑,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见屈方宁立在桌前,一张脸气得雪白,连道几声“罢了”,道:“好,我今天就如了你的愿。从我十五岁秋场大会夺魁以来,就是你的眼中钉,ròu中刺。君臣做成这样,也是无趣之极!”说着,从腰上解下兵符,便要向地下摔落。
郭兀良见势不妙,忙将他一条手臂拉住,劝道:“方宁,前方战局未明,阿必起疑也不无道理。他一时qíng急,也是为御剑将军担忧。”见他仍满面怒色,自笑道:“何况论及父母出身,不说别人,连我也有一半南人血统。阿必尊我一声师父,总不能连我也疑心了去。”
屈方宁听了,只冷笑几声,摇了摇头,撤回臂来:“郭将军,你也不要替他分辩。这也怪不得别人,只怪我们自己千不该,万不该,打从出生起,就投错了娘胎。再多功劳苦劳,在他们心中,终究只是杂种罢了。他现在叫你一声师父,过几天听到外头那些流言,还不知道认不认得你这个师父呢!”说着,掀开两名帐前侍卫,径自甩门走了。
郭兀良不解其意,环顾四座,问道:“流言?甚么流言?”只见安代王不发一语,众人面色有异,车唯几人功力欠深,连目光也不敢和他相对。
他一见之下,便知事qíng大大的不对,自问生平磊落,大声道:“诸位若是听到甚么,不妨当面直说。”见阿古拉抓耳挠腮,有期期艾艾之态,即喝道:“阿古拉,你跟师父说!”
阿古拉对这位师父最是惧怕,一听他厉声喝问,吓得手足无措,颤声道:“师……师父,你须怪不得我,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说你南朝的……送来许多huáng金礼物,劝你归降。说你狐狸死了,唉声叹气,说甚么……‘狐死首丘’。还有甚么‘晴川’‘汉阳’,甚么‘日暮乡关’……嗳哟!”被车唯狠狠踢了一脚,再也不敢说了。
郭兀良做梦也没想到这流言竟恶毒如斯,一听之下,不禁汗出如浆,当即跪倒在地,禀道:“郭某自幼生长千叶,母亲过世多年,与南朝早已没有半点瓜葛。大王视我为手足,信赖有加,岂是……区区huáng金财物所能动摇?何况郭某一生手刃南人不计其数,又何来……日暮乡关之说?”说到日暮乡关几个字,声音也不由颤抖起来。
在座诸人悄然无声,连大气都不敢喘。倒是必王子第一个跳出来,叫道:“师父,你万万不要多虑,我们自然信你!你是我父王结义兄弟,怎能与别的杂……别人混为一谈?”
安代王这才起身离座,亲手将他搀起,道:“兀良,这些歪门邪说,你不必放在心上。定是jian人见我们手足和睦,妄图使计挑拨。”说着,笑容满面,扶着他肩,道:“你方才那几句话,把大哥瞧得忒也小啦!”
众人这才松活起来,异口同声,附议南人jian诈下作。安代王更是颁下严令,不许人再提起一字一句,违者定斩不饶。
大王的谕令,当然没人敢违背。但有一件事qíng,所有人心里都清清楚楚:谣言就像棉絮上的火种,一旦燃起,在火舌吞没一切之前,谁也无法将之熄灭。

第101章 金烬

驻马城一旦收复,整个河湟地区重归南朝之手。熙河、环庆、泾原等五路军以兰州为中心,联防布守,互为臂助,逐渐结成一张一呼百应、难以攻破的边关密网。其中天都山下、锁huáng川前,有一古城名曰大都,南朝开国之初,即在此设西安州,驻防治理。此地正位于五路军jiāo汇处,地理位置极为冲要。只因河湟六州一直沦落西凉,其后驻马城又受制于人,好似一个人手足断折,血脉不通,难成大用。三十年之前,羌人首领从南人手中夺得此城,从此牢牢扼住这头西北虎的咽喉,高枕无忧。今时今日,河湟尽属南地,脉络已然打通,一旦五军齐聚于此,放虎归山,便是昔年羌王亲至,也是莫可奈何了。千叶深知此理,当下一面向南朝王室施压,一面派遣的尔敦、屈方宁连夜向天都山进发。临行众议,寄予厚望:如能qiáng取大都,驻兵筑城,将西北大会师掐死在未发之际,自然最好不过。可惜南人这一次不但不傻,行动还迅速得很。千叶先锋军才到海原县内,纪子厚并环庆路兵马钤辖韩驹已经抢先一步,统率一万六千人马,将一座城池守得水泼不进。的尔敦麾下兵马不足一万,屈方宁也只带了三千亲兵。兵力悬殊,qiáng夺已是无望,只得退而求其次,转攻周围寨垒。这位韩驹韩钤辖不是别人,却是当年一力主战、与王章引为知jiāo的老员外韩嗣宗之子。虽是多病之身,声望之隆,远非他人能及。千叶大军在州北盘桓半月,胜负只在五五之数。
十二月初四,的尔敦误入埋伏,损兵折将无数。一时伤病相侵,士气低迷,眼见惟有退兵一途。屈方宁面上不露声色,暗地辨明敌qíng,择一冰雪薄暮时分,独自率领百余jīng骑,一路奔袭至州门东侧,于半里外勒马而立,将飞光自身后摘下,凝神聚气,拉满弓弦,尽qíng一she。当是时,城内外千万守军,尽皆抬头观望。但见浓黑天幕下,一道暗红光芒穿破雪云,从东方疾飞而至,好似一粒流星拖着长长尾巴,忽然坠落城中。此箭名夜伏,带风雷之声,燃百尺热làng,破坚冰,化冻土,如汤沃雪。时值寒冬,城内民舍房顶皆堆积厚厚茅糙,箭镞过处,率先着火;护城军营紧贴民居,壕沟尚未掘深,火龙过处,六座粮仓无一幸免;城墙高逾数丈,多由麦麸、柴屑、gān土砌成,一经点燃,火势立刻蔓延。不过一霎工夫,山摇地动,墙倾垣摧,城内城外化为一片火海,哭喊逃生者不计其数。饶是纪子厚反应极快,一连扑灭数处火源,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韩驹不顾旧疾复发,亲率官兵护送百姓出城。寒风烈焰之下,大都百姓衣不蔽体,搀老扶幼而出,转首望见火光冲天,故土家园,一夜尽毁,无不失声痛哭。大火连烧了三天三夜方止,城池尽成焦土。百姓流离失所,护城军粮糙断绝,只得一边安置难民,一边分拨撤离。事后清点伤亡,仅烧死、压死、踩踏而亡的,就有一百四十人之多。箭支落地,炸出一个方圆丈许的深坑,半壁化作焦炭,白烟经久不散,碎石落了厚厚一层。京城监军次日赶到,眼望满地废墟,犹自不肯相信。直到亲眼见到箭坑,才顿足流涕道:“守来何用!守来何用!他这是把大都城,从地图上活生生地抹了去啊!”
屈方宁一箭破城,此事一经传扬,千叶士气大振,别国人人自危。南军中更有人言之凿凿,说那乌兰将军弯弓立马,放出大话,说十五日之内,要将驻马城如法pào制,青史除名。一时闹得人心惶惶,金城关下逃兵剧增。其实驻马城对河湟之地固然意义重大,放眼西北战场,并非举足轻重。纵然再次落入敌手,不过令这头边关虎瞎了只眼睛。反观大都,那才是名副其实的西北联防中枢。屈方宁付之一炬,不啻于在它肚腹上狠狠捅了一刀,三年五载难以复原。要害既已一击得手,旁枝末节自不必再理会。正逢天寒大雪,千叶万余人马便从天都山下趾高气扬地撤了个gān净,留一城难民在身后啼哭不休。
千叶连月出师不利,急需一场耀武扬威的胜利安抚民心。屈方宁这烽火连城的一仗,自是鼓舞士气的不二之选。一回妺水,便受到安代王亲自接见;犒赏财物流水般送来,表彰之辞cháo水般涌出。比照之下,必王子三战三败,郭兀良城池失守,颜面上便不怎么好看了。大家对王室还有几分忌惮,对郭兀良却是百无禁忌,rǔ骂之声不绝于耳。军中更是口耳相传,说道郭将军身世疑云,甚么狐死首丘、越鸟南枝云云,个个煞有介事;又道他一心眷恋故土,这一座驻马城,便是他献给赵老皇帝的一份投名状了。一gān血勇将士,听了旁人绘声绘色的描述,对他这番不忠不义的行径,自是痛恨之极,甚么污言秽语都说了出来。郭兀良麾下军队起初极力辩白,说的人多了,竟也渐渐信了大半,自觉脸上无光,抬不起头来。郭兀良一开始听到风声,只道日子一长,谣言必散。直到他手下一队忠心耿耿的亲兵在演练场与人大打出手,这才变了脸色。从伤兵营地一出来,便命人备马,独自往金帐去了。
他与安代王是结义兄弟,糙原上无人不晓。二人谈了些甚么,旁人不得而知。只知秘会之后,安代王亲派人手,一举捕获挑头传播“郭氏秘辛”的十人,当众砍掉头颅,一一悬挂旗杆之上,风gān示众。此番举动,连瞎子也看得出是何用意。一时家户帐中、营地内外,人人自危,道路以目,不但不敢提起“郭将军”三字,连寻常事宜也不敢随便谈论,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埋伏在一旁的金甲士兵捉了去。
这般缄默风气,一般人倒也罢了,却苦了在外煽风点火、兴风作làng的王六一伙。他受命传谣,一心要把郭兀良拉下马来,为此不知辗转了多少日夜,花费了多少心血。而今眼睁睁看着功亏一篑,却也无计可施,心中只是想:“苏大人这个法子,费时费日,起效甚微不说,还差点把自己搭了进去。唉,老家主将一国安危系在他身上,实在是忒也托大了!”
他潜入千叶以来,一直在屈方宁庇护之下。对这位年轻心狠的苏大人,只有三分敬畏,倒有七分不放心。郭兀良人品正直,有目共睹。对他下手,实是不智之举。计划之初,他就委婉表示过反对。此刻见屈方宁误算失策,心中忧虑难免又添了几分。无奈眼下就要前往白羽营主帐复命,只得勉qiáng打叠jīng神,一路磨磨蹭蹭,盘算着如何编排一套言辞,给他长点记心。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