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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近江国by孔恰【完结+番外】(178)


主意打定,人也堪堪到了门前。定睛一望,见主帐空无一人,一旁随帐外却多了两名脸色yīn沉的守卫。细一打量,一个也不识得。他一见守卫,便知帐中有人。只是隔得远了,却听不到说话声。有道是隔墙有耳,他一生之中,倒有大半是在这只“耳”上下工夫。当下团身蹲伏,隐藏行迹,伸手在怀中一摸,摸出一只小小铜瓮来,扣在地上。
这宝贝形作椭圆,传音清脆,上头蒙了薄薄一层牛皮,虽不如阿木尔那双鬼耳,倒也颇有远听之效。此际侧耳相就,果然听见帐内一人厉声道:“……让我揭破傅崇文之事是你,让我向殿下透露军中有jian细的也是你!……怎地到了如今,我郭师父反成jian细了?今天不说清楚,你休想出这个门!”
此人深夜来访,不入主帐,看来与屈方宁会面之事,不yù让人知晓。但这几句话说得咬牙切齿,显然已经动了真怒。
只听帐内屈方宁笑了一声,徐徐道:“车小将军这话就不对了。替你出谋划策,破了曹雁池渔人阵的,好像也是我啊?我要是有心害你,又何必出手帮你?这里本就是我的营地,你把我堵在自己家里,却是甚么道理?”
王六乍听这人声音,只觉耳熟,一时却不认得。听屈方宁与他对答,还寻思了一番:“哪个车小将军?莫非是王子座前那位狗头军师,车宝赤的长子车唯么?苏大人成日与他们一gān人不对付,不想暗地里竟勾搭成jian。”
又听屈方宁道:“郭将军为人光明磊落,与大王又是金兰之契。区区几句流言,又动摇得什么?你大半夜慌慌张张的跑来质问,反而招人疑心。”
车唯冷笑道:“你知道甚么?前日他二人会面,我恰好听见些消息,哼!可没有外边人说的那么深信不疑。”忽然话音一顿,不知想到了甚么,怒火中多了一丝惊惶:“……还不是你做的那些手脚,四面招风,不gān不净。大王若是问起来,我头一个就拿你来抵命!”
屈方宁“哦”了一声,道:“这么说来,大王是真起了疑心了?”
车唯骂道:“放屁!谁说他起了疑心了?他是……呸!姓屈的,你休想套我的话。从今往后,金帐里头也好,殿下那边也好,我是一个字也不会跟你透露的了。”
屈方宁叹了口气,道:“大王与郭将军这些私密,按理我们做臣子的不该打听。只是我如今耳目闭塞,不比车小将军消息灵通。将来要真有抵命的时候,万一哪句话说得不对,可就不好收拾了。小将军以为如何?”说着,向他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车唯重重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在椅中,却不再接口。王六屏息凝听,只听他靴跟触地,不断发出笃笃之声,想是心中焦躁,坐立难安。
屈方宁道:“车小将军,今日你我帐中言语,天底下再无第三人知晓。小将军如有顾虑,只拣那些不忌讳的说罢了。”
车唯挣扎片刻,才摆了摆手,道:“这件事本身倒在其次,只是……唉!先前郭师父一进来,大王还拉着他的手,跟他煞是亲热。郭师父自己不提,大王却是抢先挑起了话头,笑容满面,口吻轻松,还拿他谣言里头的字眼说笑。郭师父苦笑道:‘外头人人焦头烂额,大王却在这里拿我打趣。’大王听了大笑不止,道:‘兀良,这些风言风语,尽是扯他娘的淡。如有人真心信了,哥哥只好替真神行道,把他的头砍下来。’郭师父也是一笑,反劝道:‘法不责众,你也别太严苛了。’他两个推杯换盏,聊了好些家常。途中军务长进帐一趟,大王还笑问郭师父军队损耗如何,要不要先支点钱用。郭师父连声谢大王美意,只说还有余钱。
“大王听了,微微颔首,道了声‘那就好。’举起酒壶,替二人斟满,又问:‘你那只狐狸,又是怎么弄的?听说你还亲手送它下葬,真不知是如何的宝贝了。’郭师父禀道:‘好教大王知道,那狐狸xing子温驯,通灵可爱。这些年跟在我身边,案头膝下,解我许多寂寞。虽是牲畜,实如挚友。至于送葬一事,兀良本不愿大张旗鼓,但想古有祭马、葬义犬者,我为灵狐治丧,似乎也不算太逾矩。’
“大王听了他这番言辞,兀自喝酒,却不说话。郭师父忙放下酒杯,拱手道:‘兀良所作所为,如有不当之处,还请大王直言。’大王嘿的一笑,摇头道:‘没有。你向来是个律己最严的,怎会有甚么不当之处?’但聋子也听得出来,他这一笑,实在勉qiáng之极。
“郭师父心思何等缜密,一觉出不对,立即道:‘大王有何疑虑,但说无妨。’说话之间,已不是先前轻松谈笑的口吻。
“大王却笑道:‘兀良,你突然这么正经gān什么?我还会为这点小事怪你不成?御剑说得没错,你这个人就是重qíng,对一头畜生也有qíng有义。来,喝酒喝酒!’
“我人在帐外,瞧不见他的神qíng。郭师父却离席站起,肃然道:‘兀良愚昧,不知何处冒犯了大王,还请大王告知。’
“大王摇了摇头,道:‘我不是说了没事么?’自己举了举杯,忽然叹了口气,道:‘兀良,你好多年没叫过我哥哥啦。’
“他这话说得颇有惋惜之意,郭师父却是一阵沉默。过了好一会,他才慢慢开口道:‘原来大王已经知道了。嗯,狐狸是我从其蓝带回来的。她人已经不在了,我留下一两样东西,想来也不碍甚么。’
“大王起身将他按回座上,道:‘你看你,说的是什么话?我前几天才见过她父亲,赏了一大块南边的封地。替她尽尽孝心,做哥哥的心里也好受些。只你一个人牵挂妹子,我们都是铁石心肠不成?’
“郭师父默然不语。大王劝了几句酒,又深深叹了口气,道:‘早知你如此割舍不下,当年实在不该……唉,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其实当初反对得最厉害的,却是老车。他说,别的道理他不懂,他只知道你是个最念旧的人。咱们小时候玩的鹿棋、沙哈,别人早就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只有你拿旧衣服裹了,一包一包地积在chuáng底下。对死物尚且如此,对人就更不必说了。兀良,哥哥平生流血流汗,从来不说一个悔字。只有这件事qíng……’
“郭师父忽打断道:‘大……哥哥,别说了。’
“大王听而不闻,继续自言自语般说道:‘……真是万分的对你不住。兀良,请你不要见怪。’
“霎时之间,帐内一阵死寂。许久,才听见郭师父涩然道:‘……你还是信了,是不是?’
“大王如梦方醒,讶然道:‘我信了甚么?’
“郭师父缓缓道:‘信了我是个南人,信了我要与那素未谋面的外祖家一起,里通外合,日暮乡关。’
“只听呛啷一声,杯盏响成一片,大王站起身来,惊道:‘兀良,你……你说甚么?’
“郭师父道:‘我说什么,大王还不清楚么?如今北线战事吃紧,无暇回顾,我却连打几个败仗,丢了城池。族中传得沸沸扬扬,都说是我向南朝投诚之举。你我知jiāo多年,如同十根指头连着一颗心,从无半点欺瞒。阿兰身死多年,你若不是起了疑心,何必现在来跟我说这些言语?’
“大王懊恼道:‘兀良,你不要胡思乱想,哥哥绝无此意。’
“郭师父摇头道:‘哥哥,太晚啦!我总算知道了,这个造谣的人,他本来就不是要普天下的人疑心我。他从头到尾,盯准的就是你一个人!只要你心中起了一丝疑云,他便彻底成功了。你看,你现在不就上了他的当吗?可是哥哥,你好好想想,我连安……安……之时,都只全心拥护爱戴你一个人。怎地到了如今,竟要改弦更张了么?郭某爱阿兰不假,却不是那放不开儿女私qíng的无常小人!’说罢,礼也不行,径自闯出门来。大王在身后连声叫道:‘兀良,兀良!’却是唤也唤不回了。”
王六藏身门外,只听得口舌发gān,心道:“原来如此!苏大人苦心孤诣,便是要他兄弟反目。大战当前,一国之君与得力gān将之间起了嫌隙,那可是要命之极。”
只听车唯厉声道:“屈方宁,郭师父从前教我骑马she箭,人虽严厉了些,但他老人家谆谆教诲之qíng,至今不敢忘怀。你我这些年暗中来往,各取所需,也算不得什么朋友。你既敢在郭师父头上动土,不如我们现在就一同前往金帐,从你临行前给我看的那张金城关守备图起,前前后后都说个清楚!”说着,便去扯屈方宁手臂。
屈方宁向旁一让,皱眉笑道:“兰后原本就是他二人心结,又不是我不顾郭师父意愿,硬生生送去了其蓝。与我有甚么相gān?”
车唯哼笑道:“事到如今,你也不要装疯卖傻。我自问不够聪明,看不透你这番算计。只是我千叶泱泱百万人众,其中定有不少聪明才智之士。我只须将你指使我gān的事qíng一一坦白,说你追求乌兰朵公主时,我如何泄密给殿下,如何挑唆他来鬼城烫伤你喉咙;公主遇刺身亡时,我又如何煽动他相信,你是杀妻凶手无疑。至于偷偷替你引见那鬼话连篇的侍女……哼哼,屈方宁,这件事若是捅了出去,纵与郭师父无关,你也死无葬身之地。”
王六心中一沉,暗叫一声:“不好,这畜生急了,要咬人下水!”
屈方宁原本端坐在车唯对面,此刻听他语带威胁,却如没事人一般,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袖口,才忽然道:“小将军方才转述大王与郭将军言语,有一处地方未讲分明。小将军可还记得是哪一处?”
车唯浑身一震,冷冷道:“我不知你在胡说甚么。”
屈方宁淡淡道:“你当然知道,否则也不至连夜找我问罪。你不敢出口的那几个字,想来便是‘安明太子’罢?”
只听一声巨响,似是桌椅翻倒之声。车唯骇然跳起,一手指向屈方宁,颤声道:“你……你怎么……”
屈方宁看着他,笑道:“小将军不妨一猜,是谁告诉我的?”
车唯喘息加剧,声音却已转为恐惧:“是……是御……”
屈方宁叹气道:“还说自己不够聪明,这不是一点就透么?”
车唯双腿颤个不住,勉qiáng支撑才能站稳,望着他面容,嘶声道:“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屈方宁与他对视,微微一笑,道:“这道理浅易得很,小将军一听便知。我问你,这些年大家心中,是爱戴大王多些,还是爱戴御剑将军多些?论气魄,论谋略,是大王qiáng些,还是御剑将军qiáng些?我与殿下相比,是他厉害些,还是我厉害些?”
这几句话问出来,连门外的王六都出了一身冷汗。他在帐外看不见车唯神色,想来定然花样纷呈,好看得紧。
车唯做梦也未曾想,脸撕破到最后,竟挖出偌大一个秘密。一时只觉脑子一片空白,颤抖道:“……你好大的胆子,竟不怕我向大王禀告……?”
屈方宁道:“我自然不怕。不过我看车小将军你,倒是怕得厉害。也是,你与我背地里勾结,偷偷摸摸,做了许多抹黑殿下之事。这些事要是捅了出去,纵然你忠心不二,以我龙必的心胸,日后未必能够容你。”
车唯以手抚胸,艰难道:“你……早有预谋……”
屈方宁倒也不否认,只向他点了点头:“小将军,令尊原本只是小小一个郡王,领地不过十里,家奴、牲畜寥寥无几。得享今日尊荣,全因当年走对了一步棋。如今战事四起,正是人心思变的好时机。有时王侯富贵,与阶下死囚,也不过是一念之错。你是聪明人,回去好好想想罢。”衣袖一挥,将他送了出去。
王六忙将身一滚,躲在一座雪丘后。见车唯从帐中走出,浑身僵硬,面色如丧,心中叫一声惭愧,便想偷偷离去。
只听屈方宁懒洋洋道:“兀那泼皮,墙角听够了没有?还不给老子滚进来!”
王六只得讪讪入帐,赔笑道:“苏大人,您老人家好。”
屈方宁看他笑道:“怎么,听说安代大开杀戒,专程过来叫我长记心来着?”
王六嘿嘿笑道:“岂敢,岂敢。您老人家手段高明,早早备下了后着。我们穷跑腿的哪有这份眼光,空cao了半天的心。”
屈方宁嗤的一笑,道:“那也怪不得。比起你那位太原老家主,我这点手腕自是不够看。”与他jiāo待几句大都城破之事,末了双眉一蹙,道:“你近日看冯女英,是不是太憔悴了些?”
王六寻思道:“小人不通岐huáng之术,想他游走于四水之间,风餐露宿,是比小人动动嘴皮子劳累些。”
屈方宁道:“我便是担心他太过拼命了。”
王六诺诺道:“是,是。”又不免跟上一句:“小人虽无甚大用,也是很拼命的。”
说话间出了帐门,屈方宁抹开额前雪花,向月下一队轻骑远远望去,嘴角上挑,道:“……我虽不比huáng惟松思虑深远,不过术业有专攻,有一门功夫,他老人家是万万学不来的。”
王六也拼命张大眼睛向远处看去,闻言道:“老家主年纪大了,身子倒还硬朗,骑马打人,样样来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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