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仙仪摇头,“我宁愿他们别记挂我。”
“可他们都是有情有义的孩子。”
杜仙仪压着嗓子喝住对方:“就你多嘴,还不赶快启程?”
“和我说这么多心里话,多嘴的人是师姐才对吧。而且素装山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挑我们这种穷山恶水?”
杜仙仪没好气地丢下一句——“惊雀山怎么不好了?有本事跟你大师兄理论去。”
马夫笑着目送她返回草庐,随后丢掉口中被嚼烂的草根,驱车离开。
杜仙仪回到屋里,见桌上摆着一条折得整整齐齐的白绢,展开一看,上书:六载深恩,一世难忘。此身纵远,我心长念。
马车缓缓前行,温嫏嬛探出头往回看,“已经不见姑姑了。”
弟弟温葶苈也伸出脑袋,未几又沮丧地缩了回来,“不知何时可以再见。”
“别沮丧啊。”马夫安慰道,“惊雀山可好玩了。”
若非仙仪姑姑万般安抚,姐弟俩才不会轻易坐上这个陌生人的车驾,仓促离开生活了六年的琪花林。
“师姐只跟我说过你们叫什么,能告诉我是怎么写的吗?”
嫏嬛敷衍地点点头,清楚这是对方试图缓和气氛的善意举措。她坐到马夫身边,在自己手上写了一遍姐弟二人的名字。
马夫看得眼都直了,“识字的人本来就不多,还这么多笔画……你们文人给小孩起名字,还真是为难老百姓。”
嫏嬛并不恼火,毕竟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听人埋怨姐弟三人的姓名用字太僻、笔画太多。
毕竟第一个质疑的人,就是幼时的自己。
“还有一姐的名字——枸橼。”
“一姐?”马夫愣了一下。
嫏嬛点头,“对,有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是她让我们这么叫的。”满足过马夫的愿望,嫏嬛又提出自己的问题:“你当真是姑姑的师弟么?”
马夫一脸费解地扭过头来,反问:“听你的语气,不像在怀疑我同门的身份,所以你的弦外之音是指……我长得不像比师姐年轻的人吗?”
嫏嬛不置可否,算是默认。
那人放声大笑,“别这样!不骗你,我马四革今年真的只有二十五。”
嫏嬛眯眼盯了他一阵,便退回车里。
这马四革并非杜仙仪的同门师弟,而是她师叔的徒弟。
不过,杜仙仪也不是他们的亲姑姑,所以这都没什么奇怪的。
虽非血亲,杜仙仪终究是不辞劳苦地抚养了他们六年的人。如今分别得突然,姐弟二人自然十分不舍。
“二姐,姑姑会找到爹娘和一姐的吧?”葶苈疲倦地挨在姐姐肩上,打了个哈欠。
嫏嬛将弟弟揽在怀里。轻声道:“当然会了,姑姑这么厉害。”
“是啊,那样我们就能一家团聚了……”葶苈呢喃着在她臂间入睡,不再作声。
嫏嬛轻轻掀开窗帘,仰望晴朗夜空,不禁又想起那个噩梦般的晚上。
所有的冀愿,仿佛都像那夜的星星一样,从微弱,到无有,连消失都消失得无声无息。
两姐弟在马车里熟睡,不知疲倦的马儿依旧前行。但隐约间,嫏嬛似乎觉得马蹄声慢了下来。
突然,葶苈发疯似地抱住她的手臂——他在颤抖。
嫏嬛忙握住弟弟的手,竟满是冷汗。
“二姐……”葶苈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上气不接下气,“我做了个噩梦。”
“别怕,不过是个梦而已。”她惊讶地发现,六年前惶恐的表情竟再次出现在了葶苈脸上。
葶苈战战兢兢地吞了一口唾沫,低声道:ᴊsɢ“妖怪……我梦到一只三眼发光的妖怪恶狠狠地向我扑来,它的獠牙又尖又亮……好可怕。”他下意识地往嫏嬛怀里钻,试图找回丢失的安全感。
嫏嬛温柔地将葶苈搂在怀里,“傻瓜,平白无故怎么会有妖怪?没事,有二姐在。”
如此偎依一夜,眼看日渐东升,马车继续行在颠簸的野道上,真是个隐隐甸甸无穷尽,碌碌剌剌不见停。
葶苈依旧挽着嫏嬛的手臂,无力地靠在她肩上。
嫏嬛对马四革好奇不减,于是她轻拍葶苈,从他手中解放出来,挪到车前。
“马大哥——”
马夫诧异地转头,道:“叫我四哥或者老四就行,不必生分。”
“那……四哥,你和姑姑很熟么?”
“不熟的话,她也不会放心让你们上我的马车。你们可是她的命根子啊。”
嫏嬛听罢,又有些伤情,便不再说话,钻回车里。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马四革在外头唤了一句:“下来走走吧。”
嫏嬛掀开车帘,立刻就被眼前所见摄住——晨曦普照之下,墨绿的山脉拥着一片金黄的稻田,一直绵延到视线不可及之处。
也许这就是杜仙仪让他们离开的原因:琪花林虽美,哪有这等壮景?苍穹之广,寰宇之阔,能包容世间所有反复无常。
她忙拉葶苈下车,在高低不平的田埂上奔跑嬉闹。
日出的方向传来奔马之声,未过多时,就见两个身着骑服的披发女郎大笑着飞驰而过。
马四革伸长脖子看她们消失,喃喃道:“真是的,好好骑马不行吗?非要斗快,斗得头发都乱了。幸好马车停在路边,不然碰上这些个好玩之人,指不定一撞就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