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雪的心一下乱开, 不及躲闪, 危怀风侧开头, 牵着她往前走, 她空出的另一只手落下来,肌肤沁凉,残留着他手上的水渍。
“他听你提起襄王时,是什么反应?”危怀风开始聊正事, 仿佛刚才那一下不过是错觉。
岑雪抿着唇瓣,平复少顷,才道:“不算排斥, 但是不愿多聊,我问他襄王以前收养流浪猫狗的事,他只说‘忘了’。”
危怀风眉目微动, 默默思索。
想是心虚,被他牵着走在山里, 很快不再有先前帮忙捂手的意味,昨天并肩携手时的那种恍惚感再次袭来,岑雪不敢沉溺,又不想挣开, 于是也开始聊正事:“我看他听我提及襄王时,眼里似有痛色, 当年那件事,他心里恐怕并没有释怀,不知为何始终不愿出山,与你一起为襄王报仇?”
“不是说烧了蛋,怕跟着我造反丧命?”
岑雪往前方看,冬风吹拂草木,王玠的背影掩映在树后明灭的晨辉里,孤孑静默,她心里忽有所感,道:“可我觉得,殿下不会是那样贪生怕死的人。”
“哦,”危怀风眼神微动,也看向那一抹灰旧的背影,“那在你看来,他是个怎样的人?”
“世人说襄王有仁心,乃是先皇诸多皇嗣里最善良的一位,我以前并不认识殿下,但如今看见他,总是想起昔日被人盛赞的襄王。他们一母同胞,相伴长大,想来本就相似,再者,他以前为西羌一役长跪御前,如今沦落荒野,仍不失怜弱之心,‘言必忠信而心不怨,仁义在身而色无伐’……”岑雪回想王玠所作所为,诚恳道,“如你所言,他的确是一位君子。”
危怀风垂睫,眼底暗流涌动,似在攒积勇气,然后道:“那你认为,他会是让这天下重获太平的人吗?”
岑雪微怔,思及如今四分五裂的江山,以及那背后势同水火的各大势力,很快明白危怀风这一问的背后究竟是何意图,手指收拢,要往外抽,危怀风反握更紧,以一种不让她逃走的气势。岑雪抽不开,被他拢住,后知后觉他掌心已火热。
“抛开个人情感不论,他与庆王,在你看来何人能做这天下的君王?”
岑雪从没想过有一日会与他谈论这样的话题,颦眉思忖,道:“殿下心怀慈悲,体恤民心,是能让天下人安身立命的贤者;庆王胸有韬略,励精图治,若能问鼎天下,或能开大邺承平盛世。”
危怀风失笑:“不选?”
岑雪低声:“我说过,我没有选择。”
危怀风沉默,想起她上回在芦苇丛外拒绝他的情形,坚持道:“若是可以有呢?”
岑雪鬓旁的发丝被风拂乱,她视野倏而模糊,眨了眨眼,道:“没有‘若是’。”
※
王玠今日没有入城,下山以后,往西一拐,进了赵家村。
天晴云淡,日头已爬上树梢,照耀着枯败的枝叶与萧条的村落。岑雪很少来乡野,以前在书上读前人写的田园诗,以为乡村总是有种“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花落未成阴”的美,今日一看,才发现比起恬淡悠然,此处更多的还是荒凉破败。
譬如那颓圮的土墙,贫瘠的田地,以及高低不一、破旧肮脏的茅棚圂厕,散发着牲畜与排泄物的冲鼻臭气,让人没法大口吸气。明明是冬日里难得的晴天,村里却没多少人,偶尔一见,也是衣衫破旧、驮儿抱女的村妇,手臂挎着破竹篮,挨家挨户地敲门赔笑,仔细一听,竟是在讨粮。
岑雪、危怀风跟在王玠身后,保持大概十丈远,看见他走了一户人家,院门已有个跛脚的男人在等待,看见他来,笑着把人往屋里引。这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三五成群的孩童,大声嚷嚷着“隔壁老王来喽,隔壁老王来喽”,往那户人家门口凑,被坡脚男人回头呵斥走了。
危怀风不再往前跟,驻足在土墙前,岑雪跟着停下,看着那群一哄而散的孩童,从先前那一声声“隔壁老王”里听出明显的促狭意味,正不知何意,旁侧忽然传来一人冷笑:“啧啧,又来了,这回居然是赵老六亲自把人接进屋里,这家人,可真是脸都不要了!”
岑雪回头,看见门口倚着个瘦削妇人,眼盯着王玠消失的方向,满脸讥诮不屑。另有两个邻居挨着她,也是语气鄙夷:“谁说不是,前次被人撞见的时候,吴氏就在屋里哭了一晌午,那会儿她才刚出月子吧?身体那么虚,也能折腾?亏他赵老六人模狗样的,以前还以为多疼媳妇儿呢!”
“为那点钱,这种腌臜事也干得出来,呸!”
“可上回不是说没干见那不得人的事,是给吴氏瞧病去的?赵老六再怎么说也是个男人,总得要点脸面吧?”
“肚子都填不饱了,还要什么脸面?至于什么瞧病,一听便知道是借口,他一个臭流氓,会瞧什么病?以前隔三差五来村里同柳寡妇厮混,干的那些龌龊事,谁人不知?那时候柳寡妇还说他俩清白,说那姓王的是个君子呢,你信吗?”
“可怜柳寡妇前脚刚走,他后脚便找了新人,这德行,可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
非议声不断传来,岑雪眉心深蹙,便欲上前理论,手腕倏地被身旁人抓住。危怀风以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接着抬头,往那群村人看去一眼,想是目光太凌厉,那帮人脸色悻然,掉头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