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叟大恸,惨叫一声,愤然捶地:“怎会如此,怎会如此!究竟是谁?!究竟是哪个天杀的放的火啊!”
挤在残垣下的村民们听见这一声哭嚎,麻木的脸上重新流露出茫然与悲痛,那是一种想不通为何自己会被苦难袭击的表情。危怀风眼神更沉,下意识去找王玠,目光转动,发现他埋头在村外荒坡前,一声不吭地挖着土坑。
今夜的火是为何而起,他与王玠再清楚不过,那些横躺在荒野里的尸体,不过是幕后人手里的一颗棋。在乱世里,在执棋人眼中,不是所有人的命都配称之为“人命”。
大火以后,被烧死、砸死、呛死以及杀死的村民一共二十九人,另有三人下落不明,因为屋里火灾情况太严重,尸首已不能搬运出来。
王玠挖完土坑,抱起赵老六的尸体,放入坑里葬下。
危怀风走上前,几经思索后,开口:“村民我会派人安置,村庄我也会着人重建,每户人家按人口领赔偿款,一应费用,由我一人承担。”
王玠往坑里填土,恍如不闻。
危怀风道:“三年以内,我必还天下太平。”
王玠面色无波,眼底充斥着血丝,填完土后,转身走去那堆尸体前,又抱起一具,往土坑前走。
巳时,一片废墟的赵家村重归寂静,村外的土坡上树着一整排木头做的碑,大雪飘落下来,很快在坟头碑上覆盖一层冷白,满目疮痍的村庄也慢慢被积雪掩盖,仿佛一切都将被抹平。
村人们跟在铁甲军后方,撤往城里,危怀风、岑雪滞留在村口,看着杵在坟前发呆的王玠,谁都不敢出声。
冬风呼啸,飞舞的雪片把王玠蓬乱的头发染成苍白,他身形一动,往村庄方向走,及至村口,默默站住,突然往下一跪。
“咚——”
“咚——”
“咚——”
风声狂啸,雪屑飞溅,叩首砸地声震天撼地,岑雪惊愕地看着在村口磕头的王玠,胸腔里血液沸腾。危怀风的拳头攥紧,眼眦泛开一圈红,眼前忽然出现极鲜明的一幕——那一年,冬雪覆盖盛京,讨伐声铺天盖地,有人在神龙殿前连跪七日,瘦弱的背脊亦如今日,铁骨铮铮。
那一年,那个背影十五岁。
今日,他二十五岁。
那一年,那个背影为心中之义而跪,为将士而跪。
今日,他为心中之愧而跪,为苍生而跪。
王玠磕完头,从雪地里站起来,转身往外走,岑雪看见他额头上的血迹。擦肩而过时,他收住脚步,开口道:“三年?”
危怀风微怔,旋即道:“对。”
“不兴不义之师。”
“可以。”
“不取不正之财。”
“可以。”
“不杀无罪之人。”
“可以。”
王玠眼神坚毅,从危怀风身旁走过:“你危家要的公道,我王玠还你。”
第89章 还城 (一)
危怀风接回王玠的消息一经传开, 众人沸腾。
顾文安在官署里忙着批阅军报,听得消息,兴奋得差点把手拍断, 便想要尽快见王玠一面, 却被告知危怀风一行刚从极凶险的境遇里回来, 眼下元气大伤, 正要休养。
扈从传话不假, 回房里后, 危怀风第一时间给樊云兴回了封信, 接着便想闷头睡上一天一夜,结果硬被角天攥着衣袖拉起来,要他先洗一洗脸。
危怀风不看不知道,一看铜镜, 被里面那张锅底一样的脸吓得困意去了一半,想起回来的路上是顶着这样一张脸与岑雪同乘的,臊得磨牙。
“金鳞也真是, 少爷你脏成这样,也不知道打盆水来给你洗一洗,这让岑姑娘看着, 不是有损少爷的风姿嘛?”角天哪壶不开提哪壶,伺候着危怀风擦完脸后, 又道,“少爷,这两日,你那儿的进展如何?”
老实说, 角天心里无多大格局,这一问, 问的绝对不是关于王玠的大事,而是危怀风那一招“欲擒故纵”奏效没有。
危怀风腮微动,想起岑雪,一时不知该如何答。
那次“霸王硬上弓”失败以后,他是痛定思痛,决定改成用“欲擒故纵”来博一博了,这次让岑雪陪着一块去劝说王玠,也是存了一半这样的私心。
王玠是怎样的人,值不值得信任、拥护,该不该取代那两人,成为终结这乱世的明君,他相信岑雪会有自己的判断。如果最后他们不谋而合,那便是皆大欢喜,从此,她顾虑的,他会为她解决;她背负的,他会替她分担。
当然,若是她执意坚持岑家的立场,他也会尊重。只不过,那于他而言,必然是个极痛心的结果了。
念及此,危怀风试图寻找出一些事态向着“不谋而合”发展的线索,发现回想了一大通,痕迹并不明显。
角天看他半晌不吱声,心领神会,从一旁取来两封信,进言道:“少爷,要是您那招不够奏效,我这儿还有一个制胜法宝。这是从夜郎寄来的信,昨儿刚到的,一封是夫人写的,另一封,你猜是出自何人?”
危怀风瞥向那两封信,听得“夜郎”,眉心已蹙,一副不大情愿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