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莎目光平静,淡然笑着。“你不必替他解释。我知道,他不愿认我,只当我是危夫人,而不是他的母亲。”她仿佛并不介意,目光掠向天上的残月,“在他心里,爱他护他的母亲早在十一年前便已死在那场大火中了。”
岑雪胸口一酸,道:“此次若没有夫人,怀风哥哥或已是羌人的刀下亡魂,西陵界内所有关城,也都已被羌人夷为平地。夫人不惜一切,前来相救,依然是世上最爱他护他的人。”
木莎望月的目光一动,眼眶忽有潮意,弯唇浅笑:“谢谢。”她看回岑雪,语气温柔,“秋夜风寒,快回屋休息,你刚淋了一夜的雨,若是抱恙,他会心疼的。”
“夫人也一样。”岑雪诚挚道。
木莎顿了顿,视线停留在她脸上,蓦然由心一笑:“我忽然想起你母亲来了。”
岑雪怔忪,木莎不再多言,伸手在她头上摸了摸,潇洒地走出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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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秋雨收歇,云层铺在天幕尽头,后山脚下聚集着幸存的百姓与将士,为破城那天阵亡的人哀悼。
普安县一战,铁甲军几乎全军覆没,木莎让夜郎军为亡故的人敛尸,有亲人的,由亲人认领安葬;没有亲人的,由军所统一埋在后山里。
三日下来,满地落叶的后山埋葬了整整三百七十一名百姓以及五万名铁甲军。
林况请来僧人为亡灵超度,秋风萧瑟,僧人的诵经声与青烟缠绕一起,飘向四方。苏氏怀里捧着周俊生的骨灰盒,痛哭着跪倒在地,孙氏搀扶着她,泪流满面。哭声似潮,一层层往外蔓延,岑寂的默哀被哭嚎吞没。经文可以超度亡灵,却超度不了生者的心。
离开后山,已是午后,苏氏返回房里,放下手里的骨灰盒,为周俊生整理遗物。橱柜里放着他的四套衣物,一针一线,皆是苏氏亲手所缝。他最爱穿蓝色的那一套,说是那颜色像天空,苏氏忽然想起来,小时候,周轶时常陪着他在城外放纸鸢,那时的天空,便是周俊生最爱的蓝色。
橱柜旁侧挂着两把兵器,一把短剑,一把匕首。断臂以后,周俊生左手使不上多少力,危怀风、樊云兴都叫他先从小巧些的兵器练起。他很听话,匕首一练便练了两年,那把短剑,是他为入秋后学习剑法准备的。
苏氏取下来,用棉布仔仔细细擦过,与那四套衣物一起放进箱箧里。屋外走来一人,轻叩门扉,唤道:“苏婶。”
苏氏抹泪,抬眼看见金鳞,努力笑笑。金鳞心酸不已,手里握着一封信,道:“俊生的信,雍州来的。”
苏氏接过来,信函上的署名歪歪扭扭,不像成人所写。苏氏蓦地想起什么,打开信,看见一幅笨拙又认真的画。应是春日,花开满树,树下坐在三个女孩,一个少年,彼此簇拥嬉戏,身旁围绕着三只黑白相间的狗儿。
苏氏目光模糊,泪水再次夺眶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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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炎祖籍西陵,兆丰县人,年少时落草为寇,后来建立火云寨,成为四方八寨的一寨之主。
跟从危怀风起事后,火云寨上下六十二口人尽数投戎铁甲军,普安县一役,厉炎为守城而亡,寨里的弟兄也仅剩三人。
火葬厉炎后,林况准许他们将骨灰送回火云寨安葬,三人走至城楼,徘徊不前。日暮后,西风残照,三人走上残破的城墙,把满盒骨灰洒入风里。
“以后看见了普安的城楼,就是看见了大哥。”
第120章 援军 (四)
今日是危怀风有希望醒来的最后一天。
天亮后, 岑雪照旧先来屋里坐一会儿,与躺在床上一声不响的危怀风说话。角天刚为危怀风喂完药,床幔里弥漫着苦涩的气息, 与他身上原本的松香味很不一样, 岑雪却也快闻惯了, 握着他的手, 摩挲指腹上的那些厚茧, 说着这些天里城里城外的变化。
前两日, 林况刚为牺牲的军民们主持葬礼, 厉炎、周俊生都不在了,厉炎的骨灰被火云寨的兄弟们洒在了普安县城墙下。他是为守城而亡,城在,他便在。苏氏为周俊生整理了遗物, 待战事结束,要把周俊生葬回西陵城。他们一家原是沧州人,当年因为周轶而来到西陵城, 周俊生在城里出生,在雁山上长大,苏氏想守着这一方土地, 在离他父子二人最近的地方度过余生。
昨日,樊云兴醒来了, 他新伤加旧伤,在床上一躺便是几天几夜。醒来以后,问的第一句话不是自己能活多久,也不是城外战况如何, 而是危夫人木莎人何在。
林况本来忧心忡忡,一听他这样问, 恨铁不成钢地在床前转了一圈,接着指着樊云兴的鼻子数落他啄木鸟飞上黄莲树。樊云兴也不气,平心静气地睁着眼,又问了一次:“她人在哪里?”
“原来,二叔这些年来一直不愿成家的原因是这个……”岑雪默默说着,想起那次在夜郎贡里村,危怀风提起危夫人木莎与危廷在南越一役里相识的往事。那次铁甲军被夜郎人的蛊虫所害,许多将士都中了蛊,危廷为救人,前往俘虏营找到木莎,木莎救下的第一个铁甲军,就是樊云兴。
絮絮叨叨,一上午眨眼过去,岑雪抬头看向危怀风,床幔里光影昏暗,他阖目躺着,薄唇深抿,依然是老样子。不再笑,不再吱声,不再给她任何的回应。岑雪蓦然感到一种濒临绝望的疲累与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