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不见,两人并肩坐在一起, 似乎更亲密,也更默契了。那是种外人一眼便可窥见的般配, 像是拆不散的正缘,徐正则忽然间竟有些羡慕。
坐下后,两厢一时无话,对面没开口, 徐正则也无意做率先打破沉默的人。最后,是岑雪先有了反应, 她手掌在桌案上摊开,放下一样泛着淡紫色光泽的什物,底下坠着流苏,是一枚用紫色珍珠做成的香囊吊坠。
“师兄,你还记得这颗珍珠吗?”
徐正则看在眼里,一些相关的画面像冰层破开裂痕,从那些缝隙里挣扎而出。那一年,岑元柏从南海回来,送给他二人一人一颗珍贵的紫色珍珠,那是他们第一次知道原来珍珠还有这样奇异的颜色。她欣喜不已,让春草做成香囊吊坠,日日佩戴在腰间,自个戴不够,隔了两日,又来诓他佩戴。
他无论如何都不肯,以沉默来对抗她的撒娇与抱怨。那大概是他们相伴以来的第一次分歧。以前,他从来都是扮演着温柔的兄长身份,对她百依百顺,事必躬亲。
那是唯一一次,他没有妥协。
“为何你当年始终不肯佩戴在身上,我如今知道了。”
岑雪黯然开口,清澈的眼里蒙着霾,太多复杂的情感挣扎在其间。徐正则内心反而松了口气,像是临刑的囚犯省掉了被拷打的环节,他淡淡笑一笑,道:“既然知道,又何必再回来?岑家人我已放出江州,唯独他,我不能罢休。就算你回来,也劝不了我。”
“为什么?!”岑雪的眼睛被泪染成红色。
徐正则被刺痛,隐忍道:“若是当年徐家之事发生在你身上,你会罢休吗?”
“爹爹不可能谋害徐伯伯!”
“他不杀伯仁,可是伯仁因他而死。”
岑雪一震。
徐正则目光发直,目眦被泪洇着,也慢慢泛起红。
那一年开春,姑苏城里的桃花开得特别好,寒山寺底下泊着画舫,游春的人群一拨接着一拨。
徐映白满心激动,往盛京城里的岑家写了一封厚厚的邀请信,总算在暮春以前,盼来风尘仆仆的岑元柏。
那天,徐映白领着母亲与他一起前往码头接人,杏花烟雨里,一艘船从碧波上飘来,船头站着的人一袭雪白色银丝边圆领锦袍,衣袂飞扬,身姿似摹在水天相接处的一抹流云,不惊烟尘,风神潇洒。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被父亲整日挂在嘴边思慕的友人,与他平日所夸赞的一样,风清骨秀,令人在一晃神里想起话本里描述的谪仙人。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俊美的人物,夺目的外形背后,比父亲更多一种超然世俗的泰然自若。他多次在背后偷窥,被他发现,回以温润一笑,伸手来揉他的头。
“正则模样像你,但你没那么聒噪。”
徐映白是泼辣人,说起话来像打锣,听完这评价,非但不恼,反而哈哈大笑:“能模样像我,可见日后是个美男子,很不错啦!”
他性情像母亲,皮薄,一下闹了个大红脸。岑元柏忍俊不禁,在他绯红的肉脸上捏了一下。
岑元柏在徐家住下,开始替代母亲,与徐映白形影不离。天气晴朗时,徐映白领着他漫山遍野地跑;下雨了,两人便窝在书房里,满院是徐映白爽朗的笑。
徐映白爱说话,一人顶三百只鸭子,唯有在作画时才能静下来。风清月朗的夜晚,他们两人一壶酒,坐在庭院里吹风。徐映白作画,岑元柏看他,看完后,在画上洋洋洒洒题诗一首。
那时候,徐映白间或大笑,间或呆立在画前,久久不语,最后落下泪来。
一天夜晚,他奉母亲之命往书房里送宵食,看见他们并肩坐在案前赏画。画是徐映白半年前作的,所绘是升州刺史在府上举办宴会的情形。那次宴会规模并不大,但是盛况非凡,受邀的都是名流,他身份卑微,能够入席,也是误打误撞。
想是倍感荣幸,回来以后,徐映白把宴会上的情形详尽地描绘了下来。他作画造诣极高,认人更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于是,那夜的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皆被定格在徐映白的笔触下,席间每一人的相貌、神态,也都栩栩如生,成为永恒。
岑元柏看着画中一处,倏地僵住,许久没有移开眼。
三日后,岑元柏离开姑苏。徐映白携着妻儿相送,在相逢的码头上,他与母亲一个劲儿往船上搬礼物,压得船头不断吃水,差一点要栽进江水里。
船出发后,岑元柏在船头挥手,徐映白累得满头大汗,抬手一抹,还以为是自己哭了,本来很悲伤的,顿时被逗笑起来,放声大喊:“记得你说的话,今年要请我去盛京城里喝美酒!”
可是,徐映白没有等来盛京城的邀约。
两个月后,徐家被灭门,徐映白成为倒在血泊里的一具尸体,毕生所有画作被毁于一场大火。
半个月后,升州刺史勾结外戚谋反一案被人捅至御前,圣上震怒,着金吾卫彻查,罪证确凿,相关涉案人员一律诛杀。
“知道徐家祸从何起吗?”
岑雪心口震动,艰难道:“那一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