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把每一处“荒野”都开拓完后,八岁的危怀风终于在这座偌大的宅邸里觉出孤独来,有一天,他鼓起勇气向危夫人说道:“阿娘,你能给我生一个弟弟吗?”
“你要弟弟做什么?”危夫人正在花厅里浇花。
“玩啊。”
“妹妹不行?”
“你生的妹妹是黑的,不好看。”
“?”危夫人放下花洒,看过来,“你皮痒?”
危怀风抿唇道:“那,黑的也可以,你生一个吧。”
危夫人冷笑一声,转回头,不再说话。
危怀风走过来,挨着花厅的柱子,看见午后的阳光瀑布一样照射在危夫人和她身前的花丛上,水从花洒里喷溅出来,幻化成一小道彩色霓虹,铺在危夫人周身,她动,霓虹也跟着动。
危怀风看着霓虹里的母亲,唤道:“阿娘。”
危夫人转过身来,故意把花洒里的水浇在危怀风头上。
危怀风叫一声,抱头躲,气恼起来,危夫人哈哈大笑。
……
夜风袭面,送来的又是那一种陌生到刺鼻的靡香,危怀风从回忆里惊醒,看着眼前的层台累榭,记忆里的花厅连同着母亲被霓虹包裹的形象一并崩塌,那“哈哈”的笑声也像是抓不住的风,顺着耳后的寒凉之意彻底消散。
危怀风往前走,越走越感觉不知身在何处,夜色朦胧,月光笼罩着四周一幢接一幢的陌生建筑,那些灰黑色的轮廓像是在嘲笑他这个迷失在故土的入侵者。
危怀风忽然想,或许这一趟,本是不该来的。这里早已没有记忆里的砖瓦,没有父亲亲自取名的映雪阁,没有母亲精心侍弄的花厅,没有住着一大窝蚂蚁的假山,没有狸花猫休憩的荒草丛,没有被槐树掩映的墙角狗洞……
这里早已不是他的家。他的家,毁于西羌一役,毁于灵堂里的大火,毁于崔越之的栽赃构陷,毁于这十年的逃亡,以及他今夜的闯入。
总之,他的确是没有家了。
今夜并不是一种回归,而恰恰是一种证实。
危怀风停下脚步,站在夜色深处,黑暗包裹过来,一点点吞噬着他,也保护着他,这其实是一个可以尽情发泄悲痛的时机,可他却没有任何想哭的情绪,他心里像是一大片荒地,有的只是呼啸的风,乱蓬蓬的荒草,以及一望无垠的空旷。
良久后,危怀风转身走出那一团黑,长廊那头忽然有橘黄色的灯光微闪,一人的身形被光影照亮。
危怀风一怔。
那人驻足在长廊那头,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微微发光的脸庞上还有残留着担心,看见他后,忧虑才散开,化为一抹微笑,那笑容淡淡的,却足以照亮这个黑夜。
危怀风难以置信,风声呼啸的胸腔里似有什么在抽芽,那根芽并不粗壮,可就那么倔强地、不由他自主地顶开石块,冒了出来。
他用一种自己都没觉察到的微抖的声音喊出那个原本并不属于这里的名字。
“小雪团。”
第29章 秘密 (一)
岑雪是半个时辰前从官署里过来的。
危怀风率兵破城的消息传开后, 城里处处是往外奔逃的人,原本住在风月园里的那些伶人们自知鸠占鹊巢,不等天黑便齐刷刷搬了出去。
岑雪领着春草、夏花两个丫鬟过来, 一人手里提着一盏灯, 寻摸在这座混杂着奢靡与逃亡气息的宅邸里。
看见危怀风的那一刻, 岑雪本是想叫他的, 可是声音要冒出来时, 忽然被喉咙里无形的刺卡住。四周楼宇林立, 她看见危怀风的背影被黑暗压在廊宇尽头, 像是被一团被囚住的影子,让人无端感到悲恸。
“他们说你在城里散步,我找不着,猜你会来这儿。”
见面后, 岑雪提着灯笼说道。危怀风看她的目光里仍透着一种意味深长的静默,他看着她,良久才道:“有事?”
岑雪想起徐正则先前交代的话, 喉咙又被一些锋利的话语顶着,挣扎许久,终是咽了回去, 笑笑道:“没有。”
危怀风不语。
岑雪抬头道:“我能陪陪你吗?”
今夜是入夏的夜晚,风里有一种裹挟着花香的燥热, 危怀风没有换下战甲,身上残留着作战后的肃杀冰冷,然而灯光里,他的双眼深邃而炙热。
“你能陪我多久?”他忽然这么问。
岑雪愣住。
危怀风低笑起来, 睫毛下垂,眸底的光像被黑色洪流吞没, 他走过岑雪身旁,及至台阶前,才又回头道:“不是要陪我?”
岑雪提着灯笼转头,对上他期待的眼神,举步走来。
廊宇外,春草、夏花二人识趣地退开,危怀风领着岑雪,漫步在夜色婆娑的园林里。这里是老宅的三进院,围墙开阔,修建着一整排高低错落的楼宇,借着稀薄月色,可辨认出是供伶人私下休憩的居所,风吹时,四处都晃动着散不开的胭脂香。
岑雪难以想象危怀风看见这一切时是怎样的心境,沉默少许后,试着道:“官署里的衙役说,西园那边还是老样子,崔越之没有叫人动过。”
危怀风步履不停,看方向像是往外走,片刻才道:“嗯。那是以前的灵堂,我娘在那里自焚的。他不敢动,怕闹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