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正是婶子们茶余饭后的闲聊时间,几个妇女聚在一起你一嘴我一嘴地唠着街坊里那点芝麻谷子的破烂事。
“可不是嘛!那赵家媳妇儿人前还一直说自己夫君多么多么爱她,结果她夫君转头就去外头找狐媚子了。”
“诶说起来,老许家那婆娘死了之后,老许也消失了。他是不是外头有人了啊?”
“不能吧。人许刘氏病了那么久,老许可是把家中能典当的都典当了,这份情谊做不得假。之前不是说他出去躲债主了吗?”
“唉,也就苦了老许家那儿子咯。亲爹跑了,亲娘死了,他得一个人操持家里的事喽!”
李婧冉听到此处,心下一沉。
看来他们还是来晚了一步,裴宁辞的娘已经入了灵堂。
人都走了,那这最后一面也见不着了,裴宁辞还会留下来吗?
她侧眸看向裴宁辞,绞尽脑汁想说些什么让他留下来,裴宁辞却主动开口道:“走了。”
他朝巷子深处走去。
李婧冉微怔了下,几步跟上后,才试探性地问道:“你这是?”
“放心,不回宫。”裴宁辞冷冷淡淡地回道。
李婧冉一派自然地接道:“我知道。我只是有些意外。毕竟我听说侍神官都得摒弃七情六欲,本想着你能来见生母最后一面已是仁至义尽,没想到你居然还会回家帮忙操持后事。”
她假惺惺地奉承了句:“裴侍官可真孝顺。”
裴宁辞听到“孝顺”二字,却只觉有些讽刺。
毕竟他入宫前,爹爹便千叮咛万嘱咐让他要稳重、要断情、一定要当上那万人之上的大祭司,甚至还让他改了姓,意味着从此便和祖宗断了联系。
侍神官们是从不同的街坊里挑出来的,祭司选拔对天下人而言都是密辛,唯有侍神官的爹娘是为数不多拥有知情权的人。
在点头之前,裴宁辞的爹娘分明知道与他一同被送入宫的孩子有那么多人。
可祭司之位只有一个。
剩下的孩子们会去哪儿呢?他们不知道,也不愿去想。
那可是滔天的富贵啊,万一裴宁辞博上了呢?
这是个很划算的赌局,赌注是受天下人敬仰的祭司之位,和裴宁辞的性命。
所谓侍神官,不过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一批孩子:被爹娘用来换了名声和街坊邻居的艳羡,在扭曲又自相残杀的环境里长大,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同伴死去。
再为了那活命的机会、那大祭司之位,拼个头破血流。
裴宁辞并不觉得他的爹娘做了什么最无可恕的事情,毕竟用一个贱籍出生的孩子去博一个名声,其实在他眼里是很理性的选择。
他能理解他们,现实中的裴宁辞后来也如他们所愿成了完美寡情的大祭司。
只是究竟是他抛弃了这个家,还是这个家抛弃了他?
爹娘从未联系过他一次,若说裴宁辞对这个家为数不多的眷顾,那便是他的幼弟许钰林了。
遍体鳞伤地登上那祭司之位后,裴宁辞也曾着人去打探过家中的消息,然后惊讶地发现娘亲早已病死、爹爹居然欠了一屁股的赌债。
而他心中一直放不下的幼弟,宁愿每日起早贪黑地到处周旋、放下尊严求人,也不曾给他过一字片语。
娘亲病死时无人告诉他,爹爹酗酒时无人知会他,家中出事时无人来寻他。
许钰林当真还把他当成亲人吗?
多年被训练得礼仪无可挑剔的裴宁辞当天却险些踩空了台阶,那种失重感让他明白:他哪儿还有什么亲人啊?
也是从那以后,裴宁辞便极其理性地剔除了心底默默预留的一块位置,开始试图将许钰林当成一个普通人。
纯粹的利用。
许钰林的每一句“阿兄”、每一个微笑,在裴宁辞看来都是那么讽刺。
他说娘亲唯一的愿望希望他好好的。
是啊,他们把他送入宫,可不就是希望他能好好地给他们挣面子庅么。
他说爹娘这些年很关心他。
是啊,关心他死没死,关心他什么时候能当上这大祭司。
他对他说:“裴宁辞,我宁愿自己从不曾是你的弟弟。”
可笑,许钰林还曾把他当过兄长吗?
许钰林对裴宁辞越是恭顺有加,裴宁辞就越是觉得他虚伪。
但不论何时,裴宁辞永远都无法眼睁睁看着许钰林死在他面前。
裴宁辞的人生很空洞,外边看着是一座巍峨壮丽的雪山,看久了才发现他内里也全是无趣又一成不变的风雪。
若说他把所有的破例都给了李婧冉,那他就把这辈子寥寥无几的心软都尽数给了他的弟弟。
他可以厌恶他,但他得活着。
而如今,李婧冉却阴差阳错地解了裴宁辞的心结之一,把裴宁辞现实中从未收到的信送到了他手上。
也同样是这封信,让裴宁辞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都没有被遗忘。
兴许他的爹娘的确做事不厚道,但他这弟弟却从小到大从没有过对不住他的地方。
以道德伦理的角度而言,他也得做个合格的兄长。
裴宁辞如是想着,听到李婧冉的那句“没想到你还愿意帮忙操持后事”,只是不置可否地说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