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娘是个丰腴的妇人,生了张颇有福气的和善面相,笑容满面地将黑掐丝明珠头面置于她的发髻之上,望着镜中的女子赞美道:“您可生得真美。”
她可能也看出了李婧冉有些无精打采,误以为她是紧张,宽慰道:“姑娘不必担心,太子殿下已经去了许多繁文缛节,您都无须与宾客周旋,只须在屋里等着太子殿下便好。”
“大婚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可怕,不过头一回嘛总是会有些忐忑。”喜娘笑着轻声又道了句:“老身是个过来人,太子殿下看您的眼神啊,那可全是情呢。”
李婧冉不置可否,随意拨弄着头冠上的黑珠帘,漫不经心地回道:“第三回了。”
喜娘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了下问道:“什么?”
李婧冉轻叹了口,自己也颇为感慨,起身走到床榻边沿坐下:“这是我第三次成婚了。”
一婚严庚书,二婚明沉曦,如今三婚裴宁辞。
每一次大婚都挺令她意想不到的。
喜娘的密友也是三婚的人,结了离离了结在乌呈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她没想到李婧冉年纪轻轻,竟就有如此跌宕起伏的感情经历。
她默默对李婧冉竖了个大拇指:“做得漂亮。”
李婧冉失笑。
喜娘并没有留太久,给她收拾了下妆面就出去了。
待她走后,房内顿时凄静起来,李婧冉往床上一躺,不由地有些心乱。
怎么办啊,以裴宁辞的个性,他在大部分时候就是个锯嘴葫芦。
许钰林又是个看着温软实则比谁都执拗的,她心中总是隐隐有些担忧。
李婧冉在幻境中见过裴宁辞身为兄长的模样,他也许不是个心善的人、不是个通情达理的爱人,不是个正直无私的忠臣。
但他确然是个合格的兄长。
裴宁辞不会伤害许钰林的,但李婧冉担忧的却是许钰林。
许钰林总是给他自己太大的压力。
裴宁辞作为一国祭司做出了很多使天下利益最大化却过于不通人情的事情,错是裴宁辞犯的,但许钰林却是自责的,因为娘亲的遗愿是托他照顾好裴宁辞。
许钰林觉得是他没好好完成许母的遗愿,不免地郁结于心。
而现如今,裴宁辞非但走上了歪路,甚至还成了乌呈的大皇子,许钰林又会如何想?
李婧冉没猜错,许钰林无法不自责。
他心思很细,但平日里事情太多,从没有时间想太多,如今骤然闲了下来后才发觉他心里很乱。
许家爹娘对于裴宁辞的身世当真毫无所觉吗?许钰林对此很难作答。
他在那一刻想了很多事情,不由自主地生了很多虚妄的“假如”。
假如许家爹娘在那时没有收养裴宁辞,如今的局面是否就不会发生?
假如他的家人没有因虚荣的面子而让裴宁辞进宫,他若只是个平民百姓,乌呈的人是否就不会找到他?
假如李婧冉没有让裴宁辞跌落神坛,他是否就不会叛国?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酿成如今这个苦果的原因。
方才兵临城下、威胁着要灭了整城百姓的人,是他喊了许多年的“阿兄”。
包庇了他国皇子,甚至让他进了大晟朝堂的人,是他的生身爹娘。
让他失去祭司之位,将他逼往乌呈的人,是他的爱人。
许钰林他如何能心中不乱?
蝉鸣声倦懒,夏夜风燥,许钰林望着裴宁辞良久不言,好半晌后才低声对他道:“亡羊补牢,未为不晚。”
他开口时才惊觉自己的嗓音都有些哑。
裴宁辞闻言便讥讽地翘了下唇。
在方才等候许钰林开口的时间里,裴宁辞心底是有一丝极其隐蔽的期待的。
高处不胜寒,他从幼年便入了宫,接触的皆是宫墙之内的人间凉薄,后来成了祭司后更是天下敬百姓畏。
裴宁辞以为他从不在意这些毫无价值的情愫,不论是亲情也好爱情也罢。
可他究竟是不在乎,还是不能在乎?
老天爷从没给过他选择,所有的结局都是继定的,他只能按部就班地照着这条框死的道路一直向暗。
但自始至终,在狂风骤雨间,裴宁辞心中那束微弱的火苗虽然渺小,但自始至终都从未熄灭。
兴许这也是为何,当李婧冉一开始以爱为名接近他、以爱为名为他跳崖、以爱为名囚/禁/凌/辱他时,裴宁辞心底抗拒又迎合。
到了现在这种地步,裴宁辞其实渴望着有人能对他说一句:“我相信你。”
只是他没想到,他又爱又憎的女子不信任他,他的弟弟不信任他,唯一一位对他说了这句话的人,居然是他昔日的君王。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李元牧有着多智近妖的头脑,和君王的胸襟。
裴宁辞听着许钰林的这句话,微绷的身子一点点再次放松,他扯着唇对许钰林道:“你太天真了。”
许钰林的心尖一点点转凉,他瞧着裴宁辞,只见他脸庞尽是高高在上的淡漠。
他只觉怔然,静默须臾才继续启唇,对裴宁辞道:“......那是她的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