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后记·祈妖
安泰二十三年, 吾谪官绥南。
其有苗、黎、傣、侗诸族,多行蛊事,亦有巫迹, 或言楚王秘境亦近此也。
惜哉!吾非为寻幽而来, 不得访。然亦有三五异事可记,可见其多矣。
此地以山、石、草、木皆神也。屋脊立瓦猫, 每有不决, 则叩之相问。一二日内, 瓦动为不吉,反之则诸事顺遂,无不灵焉。
而静云密时, 若见有物熠熠如流星低度,掠屋脊而飞, 则“民家放蛊事也。”
吾去岁督春耕。山高邑远,道阻难行。夜宿荒庙, 枕茅草将眠。夜半闻铃声响, 起身环视,而百十里无人烟。
少倾, 有两妖相携而来,盘梁绕柱,如雾如烟。
倏忽化人形,一碧目雪肤、形貌昳丽,一拥炉抱氅, 眼生细鳞, 更不似世间之人。吾不由两股颤颤, 脊生寒风。女妖则嘻嘻笑之,非恶, 实促狭也。
天明,两妖皆去。吾携诸吏探此庙,见残梁画壁有唐时遗风,而彩妍未褪,不似当时。然邑人不知,县志未载,终不知其何世何年兴也。
后归京,友人叹曰:“此山中仙也,何不问长生之法,汝不欲耶?”吾大笑:“吾贪也,虽欲长生,然变法未成,敢请仙人稍待也。”
第47章
大雪落在宫墙下, 遮盖了战乱后饱浸了血的土地。起义军进城已有两月有余,新帝改元登了大宝,宫城的旧主人成了前朝。
咯吱咯吱……宫城的西角门开了。
管事的牵着一队衣衫褴褛的人走了出来, 每个都瘦的脱形, 像是将死的骆驼。用铁锁链缚着手,串成一团, 踉踉跄跄的赤脚从深到膝盖的大雪里趟过来。
这是圣人仁慈, 将戴罪的阉人放归呢。只要有人肯拿自个儿的身家性命为其担保, 再交上一笔银子就能将人领回去。而没人赎买的便打发到矿场做苦役,要怪就怪自己命不好。
秦纾让下人将马车停在近处街上,自己则等在角门边。如今见人出来了, 赶忙向着管事迎了上去,千恩万谢的塞上金银打点。
而后在人群中匆匆扫视一圈, 寻到沈铮面前。
秦纾几乎不敢认。不过才半年不见,他却大变了模样, 在大风雪中单薄的随时要倒下去。从前鸦青的发也变得枯黄, 像是秋霜后的茅草,散乱的覆盖着他嶙峋的身体。
此时他低垂着头, 看不清神情,只能看到一截苍白的、尖锐的下颌,和冻得发乌的唇。
这样冷的天气,他身上却仅有几片破布烂絮蔽身……
秦纾赶忙走上去,把怀中大氅披到沈铮肩上。衣服的重量压到他的肩脊上, 他不由又抖了一下, 像是害怕, 也像是疼痛,是濒死的惊弓之鸟。
“沈铮?”秦纾轻轻唤他。她是个生意人, 从来温声细语,是生人见面都先亲近三分语调。
然而沈铮听到这呼唤,却一下子跪了下去,几乎将自己整个人都埋进深雪里。
“不……我不是……我不是沈铮……”
他的声音很低,神情仓皇的像是在拼命呼号,然而却没有气力。嗓子仿佛生生被抵着石砾磨过,带着鲜血淋漓的意味。
秦纾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前所未有的不安起来。她的手扶在沈铮肩上,将他从雪里撑起来,又轻轻唤他的字。“镜台?”
沈铮置若罔闻,对这个他从前起给自己的字全无反应,只疼痛似的颤抖不停。
他是一块坠落在地的琉璃,裂纹遍布,怕是一碰便要碎了。秦纾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又不死心的唤了一声“皎皎”。
这是她从前为他戏起的小字……
彼时他才十七八岁,却是朝廷派下来巡按,就穿着一身朱红的常服,不请自来的盘坐到她家院子里。
“我叫沈铮,是‘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的‘铮’。字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的‘镜台’。”
他说这话的时候,风吹过,满院子新染好的彩纱在半空中飘飘荡荡,不时拂过少年的肩头。他仰头望着她,眼睛乌亮如潭水边雨后新洗过的石子,神气又漂亮。
而她那时初逢家变,也还是不大的年纪,一时也不知是昏了头,还是拿准了他性子好,未多想便顶了他一句:“你不如再给自己起个小名叫皎皎好了。”
皎皎是起给丫头们的名字,而做阉人的,做不成男人便最忌讳被当成女人。
秦纾话说出口便自知失言,只是却收不回来,强撑着自己站在那里,心下忐忑。
沈铮却一下子笑开了,比院子外那些三月的春花还要灿烂。“这名字配我,我很喜欢,不过可不许再外面叫。”
寒风呼号着,发出呜呜的声音,大片的雪一下子便灌到秦纾衣服里,冻的她一个寒颤。回忆被打断,秦纾重又看向眼前的沈铮。
“皎皎,皎皎……”沈铮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忽抬起头来,寻问的望向秦纾,目光中难掩忐忑。“我是皎皎……?”
他像个流离已久的孩童,都忘了自己名姓,见了寻来的亲人却不敢信,只能反复询问,生怕她寻错了人。
他的面颊太瘦了,更显得一双乌黑的眼大的惊人,却仍旧能依稀看出从前的美貌。
可是那些少年神气、甚至是得意自矜,如今全不在了。谁还能看出来,这是当初那个以宦者之身出镇地方、誉满前朝,而“牧伯不能及”的沈大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