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就外道了。打咱们起兵的时候,秦老板就没少送钱送粮的,在圣人那里都是挂着名号的。”曹大人拍了拍秦纾的肩,两人坐的挺亲近。
不过,他话又一转。“可你怎么就想不开,同那阉人搅在一起了。你可别被他骗了,害了自己的前途。”
“大人是把我当自己人才说这话”。秦纾依旧笑着,和曹大人碰了碰杯子。
“只是他同我有恩。我父亲去的匆忙,又碰上前朝恶官,若非有他,家业便败了,哪里有今日。如今换他落难,能搭把手总是要搭把手的。”
“秦老板有义气。”曹大人听了这话,仍不认同,却也觉得这秦氏做人不错。
话赶到这儿,秦纾又弯下腰施了一礼。
“我今日来,也是想请大人您指点一二,他犯了什么错被关起来。若是有误会,还请您听我解释几句。他九岁那年都要去应童子举了,却强被那昏君阉了入宫,心里也不是不委屈,是绝不会去做什么糊涂事的。”
曹大人笑了笑,“嚯,你们还挺有缘分,一个两个都遭了难啊。”
秦纾叹息,“那几年吏治不好,连投了江湖当游侠儿的都多。地都荒了,饿死了多少人。万幸咱们嘉兴府早早便在圣人治下,竟可称得上安居乐业。”
她说这话时,也是有两分真心实意的。
曹大人也叹了一声,“年景不好,咱们日子也难,亏得秦老板从什么占城、吕宋运了粮来。”
“我们嘉兴府百姓都仰仗着圣人过日子,便是没有我,也有别人。”秦纾不敢居这功,她是个商人,最好便只当个商人。
“行了,这事在我这儿就翻篇甭提了。”曹大人似是被勾起了旧情,抱起那匣子松了口。站起身来,提步往外走。
只是临出门了,他又回过头来,留了一句。“你说说,他好好一个人,会了点字是本事,但闲着没事写什么信呢。”
曹大人依旧是那副笑呵呵的模样,秦纾听了这话却心下一惊。
不过她面上没露出来分毫。“回去我定说说他,胡写什么信,怎么也得让他亲自来赔个罪。他这人见识太短,所幸能遇上大人。”
秦纾不知是什么信,却能猜出一些。
沈铮朋友少,写的信也少,与新朝相关的更唯有一次。
建平七年的时候,当今圣人还只是个耕农,失了地,一怒之下揭竿而起,连攻了三城。
前朝未当回事,让勋贵子弟们领兵平乱拿功绩,一帮人没到地方便互相扯起了后腿。
而当今圣上却是有些天纵奇才的。这些勋贵子弟们全被俘虏扣下了,要朝廷来赎人。直将京中的夫人们吓破了胆,一个个哭到了太后、皇后宫里。
就这样,朝廷派兵便迟了。当今圣上牢牢占住了这三城,进而得了天下……
那时候沈铮方十七八岁,正是年少气盛,因那堪称荒唐的大败,写信给她。
秦纾接到了那封信,信中有言:“硕鼠何恤,速杀首恶,再抚其民,分而化之为上计。”
他说的原也没错,可谁能想到当年那个首恶,成了如今的皇帝呢。仅是让他受了这么一遭,实算的上本朝宽容大度了。
可又是谁也得了这样一封信,偏又献上去了?
第49章
车马辘辘急行, 赶着夜禁前回到了宣阳坊里。
庭院灯光通明,等待着主人归家。秦纾快步走过,推开了沈铮的屋门。
进了门, 沈铮坐在床上, 半拢着被子。月光照在他面上,遥遥望去, 就像一座玉人。白玉为肌, 神情未生。
听到响动, 他抬眼看过来。轻轻露出一个笑,玉人忽得便活了过来。
他的目光是那样明净,就像山中的一泓清泉, 清澈见底、潺潺流淌着月光。
“阿纾?”他睫毛忽闪,轻轻唤了一声。
“你想起来了么?”秦纾轻声问他。
沈铮晃了晃头, 抿着唇笑,有一种小孩子似的不以为意、无忧无虑。
“我还没有想起来……但我记得这个名字, 我肯定唤过许多次, 我什么都忘啦也记得。”
他向秦纾的方向膝行了两步,前倾身子, 巴巴的仰起脸望着她笑,小孩子讨赏似的狡黠。“你是阿纾,对不对?”
“猜的很对。”秦纾笑了一声,在床边坐下来,抚了抚他鬓角微湿的发。
他不记得了, 这几年他已不再像十六七时那样, 一声声、连着串的唤她“阿纾”了。他只会守礼又妥帖的唤她“维桢”。
他在哪里唤了, 心底唤的不成?
沈铮小小声欢呼了一下,乳燕似的投到她怀里, 趴在她膝上,惹得她又笑了一下。
“慢点,再将伤口扯开了。”
她揽住沈铮,不许他再胡乱动作。轻轻拨开他衣襟,探看他身上的大小伤痕。
他的身体伤痕遍布,割伤、鞭伤,皮肉收敛凹陷,凝成深红微褐的瘢痕,像是摔破的甜白釉的瓷器,勉强修补好了,也留下了碎裂的痕迹。
“疼不疼?”秦纾抚了抚他白玉似的脊背,上面湿漉漉的,全是冷汗。
沈铮困惑的眨了眨眼,才后知后觉的感到疼痛。他的意识仿佛和身体各分两半,中间隔着白雾茫茫的海,只偶尔才能联络到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