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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师_小伍【完结+番外】(482)

  芳馨在一旁举着灯,凝神听着风声。我问她哪一幅画好看,她也不答。我笑道:“甚少见到姑姑这样走神。”

  芳馨揉一揉眼睛,笑道:“前些日子就刮大风,可惜总也不下雨。今夜下一场大雨,明天就凉慡了。她们也不用浇花和洗芭蕉叶了。”

  我微微一笑,吟道:“早蛩啼复歇,残灯灭又明。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105]

  芳馨笑道:“姑娘好兴致。”

  我低头收起画。转眼见到一旁空dàngdàng的几个榆木架子,是从前陈放火器的地方。不知怎地,忽然思念起那些被皇帝收走的管铳雷pào来。那时挤挤挨挨,恂恂济济,似人物接踵辐辏。与其说我是仗着火器的厉害打伤了慧贵嫔,不如说我其实是借他的恩宠肆无忌惮。原来,我也不过是恃宠生骄的寻常女子罢了。

  芳馨笑道:“姑娘在瞧什么?”

  我一指空架子:“我在瞧火器。”

  芳馨一怔:“火器早就被收回了,想要是要不回来了。圣上补给姑娘的huáng金铳,姑娘又捐给了国库作军费,这里哪还有火器?”

  我笑而不答。沐浴后难得的闲暇,天气又凉慡,大约也唯有在这样的时候,我才能稍稍走神想一想自己的心事。心事,对别的女子来说是烦恼,对我却是难得的松快。

  忽听楼梯像敲鼓一样的震颤,绿萼狂奔上来,气喘吁吁道:“姑娘,景园来人了。”

  芳馨道:“景园?是婉妃娘娘,还是颖妃娘娘?”

  绿萼道:“都不是,是含光殿派人来的。”

  芳馨看了我一眼,诧异而又莫名恐惧:“圣上?”

  我抬眸一瞥,掀过一张填药图,淡淡问道:“怎么说?”

  绿萼道:“圣上宣召姑娘即刻去景园,李大人已经去准备戍卫车马了。”

  芳馨又揉一揉眼睛:“天都快黑了。景园离京城有整整一日的路程,即便再快,到含光殿也已过午夜了。”

  绿萼道:“奴婢也是这样说的。可那人说,这是圣旨,即便是不睡觉也不能耽搁。姑娘快更衣吧,含光殿的公公还在下面候着呢。”说罢匆匆告退。

  芳馨怔怔地听着绿萼的脚步声消失,又揉了揉眼睛:“奴婢服侍姑娘更衣。”

  我问道:“姑姑的眼睛怎么了?”

  芳馨一怔,低头道:“没什么,就是眼皮跳得厉害。”说罢垂首更深。

  我默然片刻,淡淡一笑道:“今晚我想穿那件新做的葱白色衣裳,还有那条石青色长裙。姑姑去寻出来吧。”

  芳馨嗫嚅道:“是。”说罢屈一屈膝,上楼寻衣裳去了。

  我将画轴卷起,又将没有裱糊的一张张画堆叠整齐锁在柜中,这才上楼更衣。一时坐在妆台前,梳髻已毕,我拿出一只镂雕玫瑰的青玉环,向后递给芳馨,不料手一滑,玉环在地上跌得粉碎。芳馨向后跳了一小步,连叫可惜:“难得这样好的玉,这样好的雕工,姑娘还没有戴过。”

  我一笑,随手拿了平日惯常用的银环:“都怪我一时走神。命人收了吧。”

  芳馨细细为我抿着鬓发,手势轻柔迟缓,一如她试探的口吻踟蹰不前:“姑娘也有些心神不宁。”

  我拂一拂脑后群青色的丝带,对镜扣上银环,左右端详,若无其事道:“深夜召见,事出非常,我总要想想是为什么。不然何以应对?”

  芳馨道:“也许圣上只是思念姑娘,所以召去景园伴驾?”

  “思念?”我失笑,“平常我就在御书房后面坐着,都极少面圣,何来思念?”拨弄胭脂的指尖一滞,镜中的自己神色安然,眼中却映照出千百倍的焦虑与惊疑,苍白指甲上一点殷红触目惊心。我垂眸暗叹,这会儿,我倒盼望他只是思念我而已。

  更衣已毕,芳馨亲自送我出了金水门。她殷殷叮嘱小钱和绿萼:“好生服侍姑娘,若瘦了病了,决不轻饶。”又亲自为我披上斗篷,道,“虽是夏天,可天气多变,姑娘在景园千万不要贪凉,该添衣裳的时候,就叫绿萼和小钱他们,千万别让他们躲懒。”她系衣带时的神qíng慈和而郑重。

  我笑道:“这斗篷好生眼熟。”

  芳馨笑道:“姑娘忘记了,这是姑娘当年进宫时,奴婢去陂泽殿接姑娘的时候用的披风。后来短了些,姑娘让奴婢加长了一截子。”

  我低头一瞧,果然斗篷下面加了一截宽阔的缠枝木槿花纹,用淡紫和水绿色丝线绣成:“木槿花……”当年我进宫时穿的便是绣着木槿花纹的紫衫,而芳馨当年来陂泽殿接我时,手臂上便搭着这幅淡灰紫色的丝缎斗篷。

  那时我对她说:“宫中长日漫漫,自此以后,我们便是一体的。”她回答:“奴婢此身,从此都是姑娘的。”如此急切、诚恳而轻率的表白,竟也支撑我们主仆同甘共苦,走到了今日。

  她拿出这件故衣,显是别有深意:“都是旧物了。”我抚着斗篷,微微叹息。

  芳馨退后一步,微微一笑道:“姑娘在车上好好歇息,到了景园,恐怕吃不消。”

  我尽力体味这分别时刻的温暖与平和,微微一笑道:“好。”

  登车去后,芳馨依旧站在金水门门口,向我离开的方向缓缓挥手,一如八年前我从金水门入宫时,她站在那里等待。同样的姿态,八年未变。我放下纱帘,才发觉襟前似被huáng昏的雨点所沾染,深沉一点的青灰。

  在官道上狂奔,乘风骉驰。周遭一片漆黑,唯有汴河水静静流淌。

  咸平元年,当年的汴城尹李推修缮和拓宽通往景园的官道时,每一里置一土堆,每十里置一石碑。后每遇bào雨,土堆塌陷,无可辨认。皇帝便说,与其置土石,不如种树。于是李推便在官道两旁种植槐树,一里植一树,十里种三树,五十里五树,百里十树。皇帝见这样好,便命全国的官道都尽数效仿。在有一年的中秋夜宴上,我远远地听见帝后感慨流光飞逝,经数十年,官道上的树都已经粗壮茂盛了许多。对面而立,蔚然成林。那一年我只有十四岁,还是一个安逸和自以为是的侍读女官。

  车窗透出的灯光如流星拂过,万千碧叶似蝉翼飞舞。过桥时腾跃、落下,流水在身后转变了方向。远处不知名的小村落中,一盏孤灯晃出一道断断续续的弧,气若游丝。

  绿萼笑道:“天黑了,也没有景色可瞧。姑娘何不睡一会儿?”

  我倚在车壁上,微笑道:“睡不着。”

  绿萼道:“睡不着也要闭目养神。圣上是以逸待劳,姑娘却是千里奔袭,太疲惫了会应对失当。”

  深夜召见,连绿萼都感觉到不同寻常。我扬眸一瞥:“不许胡说。”绿萼扁扁嘴,低下头去。我又笑,“罢了。兵法云‘无邀正正之旗,勿击堂堂之阵’[106],我这一去,注定是败局。睡不睡都不打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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