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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师_小伍【完结+番外】(553)

  忽听门外小钱道:“奴婢有要事禀告。”

  绿萼道:“这么晚了,还有什么要事?”

  我笑道:“你只管让他进来。”

  于是绿萼掩上chuáng帐,小钱轻手轻脚走至帐前,低低道:“启禀大人,小任那边来人说,李公公过不了今晚了,现下正用参汤吊着。”

  我问道:“这会儿他身边都有谁?”

  小钱道:“除了小任,一个人也没有。着实凄凉。”

  世人所道的凄凉,不过是无人陪伴罢了。然而一个静静等死的人,也曾在出生时,承载了家族无限的希望。希望慢慢地散去,成为梦幻泡影,又或慢慢地实现,铸成无限荣光。人生自有光华,走到尽头,都是孤独。是时候该下一个定论了。

  我微微一笑:“他一个人凄凄凉凉地去,终究不好。我去送一送他。你去准备一下。”

  小钱应声去了。绿萼一面扶我下chuáng,一面道:“姑娘,这大好的日子,倒要去送一个快死的人?”

  我从镜中打量自己微醺的酡颜,但觉前所未有得娇艳。我抚一抚热力未消的面颊,淡淡一笑道:“他做了好事,我应该去谢谢他。”

  李演养病的屋子分为两间,外间略大,摆着桌椅箱柜,gān净整齐。寝室窄小,只有一张卧榻、一张小桌和一个木架。寝室的门虚掩着,一盏孤灯下,一个年轻内监坐在榻前倚着墙打瞌睡。参汤在塌下的炉子上煨着,香气袭人。chuáng上的人盖着厚实蓬松的青布软被。虽然李演已经卧chuáng数月,屋里却没有任何异味。看来小任的确把他照料得很周到。李演睡得不大安稳,微张着口,仿佛透不过气。

  冷风灌了进来,火影一晃,小任顿时惊醒。小钱道:“朱大人来了。”

  小任忙跳下榻行礼。但见他个头矮小,颇为白秀。我笑道:“怎的只有你一个人?其他人呢?”

  小任笑道:“他们都去前面讨酒讨赏了,因此只剩了奴婢一人。”

  我赞许道:“辛苦你了。回头他们得了多少赏赐,我加倍赏你。”

  小任道:“奴婢不敢,服侍好李公公是奴婢分内之事。”说罢抬眼偷偷地看小钱,小钱使个眼色,两人携手退了下去。

  桌上有一只白陶碗,内壁被药汁浸成了褐色。浅金参汤慢慢倾落碗底,腾起银白的雾。好一会儿,浓郁的香气和氤氲热力唤起李演脸上一丝红润,他慢慢张开了眼睛。李演费力地凝聚起目光,眸中渐渐现出惊诧和戒备之qíng,因病弱濒死,到底只剩了三分。他灰黑混浊的眼珠一颤,仿佛在寻找小任。

  我微笑道:“小任服侍了一天了,这会儿在自己屋子里歇息。公公要喝水么?”说着端起参汤,挥起木勺撩拨着参汤,欢快如玉枢挥舞的金帛,竟慢慢踏上了前面传来的曲调,“今天是册封皇太子的大好日子,李公公听见礼乐声了么?”

  李演的眼睛由灰转红,双唇由白转青。我放下白陶碗,从木盆中拧了一个热巾子,慢慢擦去腻在他眼角细纹中的泪意,熨平他鬓角的乱发:“可惜公公病得厉害,竟不能跟去服侍,连酒也不能饮一杯。”说罢端起碗,舀一口参汤送到他唇边。李演奋力把双唇抿成一条震颤的弦,两头还挂着灰白的沫。

  我收回了木勺,慢慢擦去他口角的灰沫:“公公好福气,小任待公公,比亲儿子还要体贴周到。这样尽职尽责的奴婢,玉机会带回漱玉斋好好重用。公公放心,他会出息的。”

  李演先是木然,随即双唇慢慢松弛,眉心微暗复明,目光中充满了不解和愤恨。他已无力抬起脖颈,连下颌也僵硬了。他已经知道了。

  我不去看他,只把手虚放在参汤罐子上取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是了,也许公公给小任安排了别的好去处。倒是玉机多事了。”

  李演的喉头发出咝咝的轻响,像藏了千万条愤怒的毒蛇,发际渗出了轻薄的汗意。如此用力的愤怒,生命力已所剩无几。我再次端起参汤,尝试喂了一口,他竟顺从地咽了下去。我一面喂他参汤,一面微笑道:“小任服侍得好,公公才能心气平和。心气平和了,也就不那么执着了。玉机听说,前些日子陛下问公公,陆皇后是不是冤枉的。公公却说,裘皇后是冤枉的。裘皇后于玉机有知遇之恩,为了公公这句公道话,玉机也要当面多谢公公。”

  李演喝过参汤,心思顿时清明起来。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一张脸憋得通红,终于从牙关中奋力挤出几个字来:“陆皇后……是……”

  我微微叹息,轻声道:“不可说。”

  厚厚的布被忽然一震,李演一声长嘶,口唇一动,喝下去的参汤全吐了出来。我连忙起身避开。他的右手忽然高高地竖起,指着窗外,含糊地喊小任。随即他醒悟过来,小任不会再听从他的命令了。我站在门口,冷风chuī走我最后的醉意。许久,身后终于没了动静。我这才转身,只见李演的右臂垂在榻下,双目圆瞪,已然气绝。我合上他的眼皮,将他的手送入被中,又擦净他脸颊上的汤渍,他身负皇恩在宫中养老,自当死得安宁平静。生命最后时刻的措手不及,留待自己慢慢品味吧。

  不多时,小任进来长哭。我站在监舍的小院中,仰天长叹。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但我既没有立场,也没有勇气去怨恨高思谚。李演承受了我所有的恨意。

  十年前,我不敢为冤屈的慎妃再一次向皇帝谏言,十年后,我仍旧是一个懦夫。

  忽然鼻尖一凉,一粒雪子在我眼中融化成薄薄一层泪水。

  下雪了,景德元年的第一场雪,竟来得这样早。

  因昨夜的欢宴,今早整个皇宫都迟缓了。我照寻常时辰来到定乾宫,却见书案上空空如也,一本奏疏也无,连原有的也被搬走了。四周空dàngdàng的,衣袖掠过笔架,玉管叮咚,像檐下融化的雪水滴落在铜铃上。我环视一周,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坐下,还是该退出去。

  正发呆时,忽听皇帝在我身后道:“朕昨晚就吩咐他们,三品以上或是反叛用兵这样的大事,才往定乾宫送,其余的就都送去太子宫。以后朕只需署诏用印就好,又清闲了许多。”

  我连忙转身拜下。只见他已穿上了厚重的大毛衣裳,青黑地暗云龙纹,对襟和袖口镶着浓密的金huáng色貂毛。他的身子似乎承受不住沉重的大衣,袖着双手,含胸弓背,脚步拖沓。我和小简一左一右扶他坐下。皇帝接着道:“这一年你也辛苦了。朕病了这么久,前朝还能井井有条,都是你的功劳。朕要好好赏你。你想要什么?”

  这一问,仿佛是一句结语。我恋恋不舍起来:“微臣想不到要什么赏赐。”

  皇帝笑道:“你既想不起来,那就把这赏赐记着,来日等你想到了,再赏不迟。”

  我笑着屈一屈膝:“谢陛下。”

  皇帝道:“以后政事少了,你也能轻松惬意些。可常去太子宫,襄助太子处置政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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