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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春早_燕嘉【完结】(108)

  闲居了十几年的沈大将军,终于被一道圣旨召进皇宫里了。

  那颁圣旨的小太监,自出宫起就被长安城的民众给围了个水泄不通,去了半条命,才勉qiáng挤过拥挤的人cháo,来到将军府里。沈老将军穿上旧日的戎装,跪地沉默地接了圣旨,牵着自己的老瘦马缓缓地推开大门。

  在门外喧哗鼓噪的长安民众一刹那间静了下来。

  守门的老羽林郎泪光闪闪地跪下去,“将军!”

  数千民长安民众也纷纷跪下去,伏地道:“祝将军凯旋!”

  我和枕壶坐在高高的茶楼里,默默望着楼下从喧哗到宁静。沈老将军笔挺的身子微微弯曲,钢铁般的目光露出一线柔和,向众人拱手道:“定不负所托。”

  枕壶拉着我的手,在茶楼上向父亲拜了三拜。

  沈老将军跨上老瘦马,走过变得寂静的长安街道,向大明宫去。吆喝的商贩放下手中的生意,脱下头上布巾向他行礼;少妇搂着怀中的小孩,摘下发间血红的宝珠山茶花向他掷去。

  他顺手接过那株山茶花,别在了老瘦马的鬃毛里。

  这时候开始飘点点的细雪。

  皇帝宠爱的那位倩妃,听说自己弟弟举了兵,当机立断便三尺白绫将自己吊死了。据说朝里的文臣此前都熬夜赶了一篇檄文来,一则是怒骂叛军逆天行事,二来便是高斥倩妃狐媚惑主了。可倩妃那女子是很倨傲的,偏不给他们机会,自己先吊死了,皇帝伏尸而哭,哀痛yù绝,文臣们再没眼力见,也只能委委屈屈将檄文里狐媚惑主的部分删了,暗地里骂一声:

  “狐媚!真是狐媚!”

  沈老将军入宫时,皇帝正又为倩妃哭了一场,眼睛都是红的。见沈老将军来了,也提不起劲,只懒洋洋问:“将军需要多少人马去镇压叛军?”

  沈老将军道:“三十万。”

  皇帝道:“三十万便三十万罢。”

  沈老将军道:“包括十万北衙禁军。”

  皇帝悚然一惊,道:“北衙禁军?”

  所谓“北衙禁军”,指的是玄武门的羽林军,是长安城里最qiáng大的武力,向来是牢牢掌握在皇帝手中的,也难怪沈老将军一提,他便倏忽变色。却见他神色变了三变,终究还是道:“好罢,你把北衙禁军也开拔出去。”

  沈老将军继续面不改色道:“臣要北衙禁军,却不能要禁军头领。”

  皇帝蹙眉道:“白简夷怎么了?”

  沈老将军郎朗地道:“白将军千好万好,偏偏有一个不好,据传他与故世的倩妃娘娘有旧。倩妃娘娘毕竟是安国郡主——”

  皇帝拍着龙椅震怒道:“倩妃以死明志!安国纵然láng子野心,与她一个弱女子又有什么相gān?朕……朕很是对不住她。她与白简夷所谓有旧,也不过是以郡主身份上京时的事了。自倩妃入了宫,十年来与朕qíng投意合。沈将军口口声声这样说,倩妃何辜?白将军又何辜?何况北衙禁军在白将军手里也四年了,临时调走白将军,怕将士们心中不忿罢?此事不用再提!”

  沈老将军沉默半晌,道:“是,臣遵旨!”

  我替枕壶烫了一壶酒,用湿布裹了,拎在篮子里,一手拄着油步伞,快步向湖心亭走去。

  我们院子里那小池塘面上结了厚厚一层冰,再不用烦劳沈安乐撑船了。我冒着风雪走到湖心亭,掸去衣裳上的雪花,拎出烫酒,搁在小方桌上。

  “来一盅?”我笑眯眯道。

  枕壶微笑道:“来的巧了,嘴里正没味。”

  我取了两个梨花白的酒盏,慢慢斟了酒,递给他。枕壶将酒盏压在唇边,只沾湿了唇角,又搁下来,慢慢叹一口气。

  “什么事qíng不快活了?”我问。

  “我爹爹……”枕壶轻声说,又摇摇头,“他什么风làng没经历过?是我瞎cao心了。”

  我体贴道:“你替他cao心是天经地义的事qíng。不过,你看看他,他这一生吃过败仗没有?早些年在玉门关战那些蛮子,不是打得他们割地求饶么?如今战这些乌合之众,更是绰绰有余。”

  枕壶苦笑道:“他那时候才三十岁呢……如今六十好几了。他又不是神仙,能长生不老的。”握了梨花白的酒盏,慢慢饮尽了,喃喃道:“他明天就出征了,我真想去看看他。”

  我执了他的手道:“这便去罢。”

  枕壶摇头道:“他如今重兵在握,我去探望他,不是平白惹陛下猜忌么?会让他为难罢?我不去。”

  我骂道:“荒唐!”将烫酒冲着冰天雪地的湖面洒了,道:“当爹的要出征了,做儿子的去看一眼,皇帝就猜忌?凭这个脑子,那这皇帝他也不要做了,趁早退位,否则早晚被人bī宫。”

  枕壶被我勾得神色微动,忽莞尔道:“好罢,我有法子了。”

  我俩各自披了身褐色斗篷,用风帽盖了脸,走在长安城街上竟也无人瞩目。他拉着我走到将军府后院墙外,先开帽子仰头微笑道:“我竟要翻墙进自己家,这等事也是闻所未闻了。”

  话毕他牵了我的手,轻飘飘飞上将军府的围墙,再跃上屋定,轻轻踩着乌黑的瓦片,躬身迈步。我心里紧张,手上出了汗,黏糊糊地紧紧抓住他。

  “嘘!”他停住脚步,轻声说。

  我也顿住步子,只听耳畔朔风猎猎而过。他却神色极专注,侧着耳朵听脚下声息。我忙偏过头,靠近了瓦片,便听得屋子里有金戈声,砰然相撞。

  沈老将军曼声吟道:“长铗归来兮——”

  他声音噎在喉咙里,竟不知如何唱下去。枕壶手指轻颤,敲了敲瓦片,敲击声隐在蓬勃的风雪声里,也不知沈老将军能否听到。

  但听他又吟道:“长铗归来兮——河梁相决绝——去莫复问,存者且生。”

  我在极浩dàng的风雪里,看到枕壶脸色的神qíng慢慢变了,嘴唇颤抖着,眉毛耷拉下来。他握了我的手,轻声道:“阿昙,走罢。”

  我心神不稳,脚下一歪,哐当一声踢翻一片瓦。枕壶哭笑不得,弯腰拾起那片瓦。却听盛大的风雪里,沈老将军刷的一声抽拔出长剑,轻声道:“去罢。”

  枕壶身子一软,跪下来拜了三拜。我赶紧也随他拜了三拜。

  待我抬起眼睛看他,却见他眼里莹莹的都是泪光了。

  ☆、【章七 举烽】08

  三日后,沈老将军在杜曲整顿兵甲、协理辎重,过灞桥,渡渭河,北上迎敌去了。皇帝依依不舍地送到了灞桥上,照风俗折柳送别,却只是冬日里的枯枝了。沈老将军下马跪拜,说:“老臣定凯旋以效陛下深恩。”

  皇帝朗朗地道:“朕的骠骑大将军没有输的道理。”

  长安数万民众夹道欢送,士兵们在出城的时候都高高扬起头颅,挥舞着手臂露出必胜的得意微笑。他们头盔上cha着冬日的huáng色水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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