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姒洛转述,昨日离开褒宫时,周王“面沉似水,满脸不悦”。
彼时她心心念念着出宫之事,以为自此与他相忘于江湖,便没有再多问,哪知计划赶不上变化……
“云儿见过大王。”眼见人已到门口,她按下纷纷思绪,福身道,“大王是来?”
晴丝描摹出水芙蓉面,满园春色骤而无光。
四目交汇,周王似突然忘了自己急急忙忙赶来是为何,驻足廊下,大眼瞪小眼许久,见她满头湿漉,忽地面露不悦,沉声道:“进来!”
姒云:……
果真喜怒无常。
趁他背对着自己,姒云敛目看向姒洛,眼神示意她看顾好那名来路不明的侍婢。
见对方已会意,她不动声色掩上房门,碎步跟上周王。
“云儿见过……”“坐。”
不等她再次行礼,周王已拿起屏风上的干帕子,眼神示意她入座。
这是?
姒云的目光在他和他手上的帕子间不断来回,亮闪闪的桃花眼越睁越大,又下意识转过身确认,莫不是房门没关上?
见她如此,周王耐心顿消,一手拉住她手腕,一路走到洒满春光的美人榻前,按住她肩膀,强迫她坐进美人榻,而后才绕到她身后,轻敛起垂耷在领下的青丝,展开帕子,小心揉拭。
春光作笔描眉入画,一滴水映照出晶莹五色,游过吹弹可破,走过白皙胜雪,眨眼消失于深不见底的领口深处。
周王忽闪不定的瞳仁陡然幽微。
方寸之间,姒云正揣测周王何故反常,忽觉满头青丝被人用力一扯。
“大王?”
她失笑出声,正想揶揄几句“谋害云儿不必亲力亲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之类,抬眸瞧见身后之人双目失神,眼底泛青,目光跟着一滞。
“不外乎那些个朝中事务……”
“大王欲税,大宰不允……”
嬴子叔昨日所言倏忽跃入脑海,姒云眼里笑意渐散。
故意拖着不去早朝,是不想见到那些反对他的朝臣?
“大王是在担心山川林泽税之事?”
第7章
“大王是在担心山川林泽税之事?”撞见周王倏而投落的视线,姒云才惊觉自己竟一不小心问出了声。
她下意识错开目光,映着春日的瞳仁微微一转,又仰起头道:“此前听宫里人提起,今日又见大王眼下泛青,似不得安枕日久,许是云儿多虑。”
周王手中湿漉的帕子攥起又松开,提步踱至屏风前,一边慢条斯理晾晒起帕子,一边淡淡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姒云动作一顿。初见时挑灯夜读的身形倏忽跃入眼帘,昨日是她一时忘却,此间的周王不似史书里那般荒诞无忌,他分明通读经文典籍,又怎会不知强征山川林泽税,弊大于利?
背后莫非另有因由?
“大王,”她垂敛下眸光,柳叶眉间凝着迟疑,“云儿逾矩,大王何以一定要征收这山川林泽税?”
周天子搭在屏风上的手微微一顿,低头忖度片刻,忽地回身望来,四目相对间,若有迟疑自他眼里泛涌迭起:“云儿以为是为何?”
姒云眉眼低垂,交握在身前的手握紧又松开,朱唇抿起,似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听宫人议论,说大王要在骊山下建一座行宫?”
春晖越过窗棂,盈盈栖落周身。一线青烟袅袅,一瓣木兰悄然坠落。
周天子驻足凝望晴光勾勒美人面,俄顷,扑哧笑出声。
“骊山行宫?”他若有所思,施施然行至姒云身旁,似笑非笑道,“云儿何处听来的流言?”
姒云仰起头:“大王何意?”
周王一手扣住扶手,忽地倾身凑到她耳畔,开口的同时,眼里若有狡黠一闪而过:“夫人一笑倾人国,区区行宫,不值一提。”
姒云:呵。
她后仰上半身,拉开距离的同时,状若温顺道:“大王恩赐,云儿心领,褒宫已经足够,云儿不求其它。”
凝眸许久,周王徐徐直起身,眼里若有烟雾缭绕,春光亦看不分明:“不求其它?”
姒云颔首,略作思忖,补充道:“大王若亟需用度,褒宫上下,只要云儿有,大王皆可拿去,云儿别无二话。”
周王眸光一颤,眼里依稀噙着笑意,不紧不慢走回到桌旁,替自己斟了杯热茶,捧在手中,若有所思:“云儿入宫三月,听过的流言蜚语想来不少,云儿心中,朕为君如何?”
论帝王功与过,一不小心便是杀身之祸,区区山川林泽税而已,他怎会忽然提起此事?
姒云抬眸看向一桌之隔。
茶氲袅袅如烟似雾,周王的面容隐在茶雾后头,让人看不分明。
百年之后,稗官野史口诛笔伐幽王之昏庸暴戾,之一意孤行,可有人知晓,他也曾和明君唐太宗一样,以人为镜,问过得失?
身后青梧昭昭春日如画,身前透过茶氲而来的视线若有温度,灼得她心口微微发烫。
“云儿但说无妨,”久等无应,周王倏地搁下茶碗,目光微沉,“无论什么,朕都恕你无罪。”
“高处不胜寒。”姒云倏忽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此间难得自在,身份贵重如大王,怕也有诸多左右为难,情非得已。”
周王目光一颤,没了茶氲遮挡的目光沉重又错杂,似纳百川,如语千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