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个被连降三级,调往大理寺,一个直接贬出京城,去河南当县令。但对他们这种爱面子胜过性命的文官来说,给我牵马的屈辱,远远大于贬官。
两个人呼天抢地,要以死明志。
要在往常,朝中肯定有人为他们说情,但经过这件事儿之后,刑部的风评很差,甚至有人把他们和人人畏惧的锦衣卫酷吏相提并论。更何况,刑部自查还出结果呢,谁知道后面会揪出多少案子。
是以人人自危,就默默看着他们作秀。
他俩干巴巴哭了一会儿,讪讪举起袖子遮脸,不情不愿地牵了马来接我。
当时我还笑着提醒了一句:“要是马惊了,所有人都知道是你俩做了手脚。”
他们的脸黑成了锅底,怒骂我:“小人得志。”
“哼,奸臣落马!”
我们一路走一路互骂,骂着骂着我就哭了。
我骂不过他们!
不愧是写八股的人,文采是真的好啊,骂人不带脏字,海量词汇可以说一天而不重复!
老百姓夹道助威,对两个牵马官儿指点谩骂。
穿着黄马褂的我,本该春风得意,威风八面,却不受控制地一直流泪。
之后就陷入彻底的抑郁。
我分明赢了官司,赢了民心,却觉得自己失去了全世界。
我陷入一个死胡同里走不出来:赢的是我吗?是国法正义吗?不,赢的是权力。
倘若没有高忠、阿克敦以死相护,没有八爷基于利益袒护,没有雍亲王破釜沉舟般力挽狂澜,我根本逃不出这个巨大的阴谋。
我失去的是对这个世界的信任。
人人都是权术的棋子。法理规则,根本保护不了人权!
如果不依附权力,做再多利国利民的好事也没用。一旦动了别人的蛋糕,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能苟活,别人却不能。有多少像我一样,想为国为民出力的人,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含恨而终?
相较而言,被排挤出局的刘珏还算幸运的!那也是因为他有个做娘娘的表姐!
做什么都没有意义……这个消极的想法完全占据了我的大脑。
我提不起精神做任何事,开始闭门谢客,还患上严重的厌食症。身体越来越虚弱,慢慢的睡眠时间越来越久,一天之中醒着的时间越来越少。
太医来看过,结论很明确:这是情志不舒,气郁失畅导致的郁症,药石无医。只有多与人交流,抒发出来才能好。
于是叶兰她们经常来看我,带给我一些好消息。
比如像今天这样的。
我是松了口气,但还是睁不开眼。
我非常清楚自己现在很危险,但就是无能为力。
其实睡着了也不轻松。三个刑罚不断在梦中重演,无头女尸也会抱着自己的头质问我为何虐待她。
夜里,我大汗淋漓地从梦靥中挣脱,不知怎的,忽然从床上坐起来,翻箱倒柜找出一把剪刀,猛地朝太阳穴扎去——
“秋童!”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拦住了它的去路。
屋里没点灯,我看不到他的脸,但能从变了调的呼声和起伏剧烈的呼吸判断,他刚才很紧张。
我恍惚了一下,接着神经质得笑了下:“王爷,你怎么在这里?我梦游到王府了吗?”
他一手捏着我的手腕,另一只手掰我的手指,轻声哄道:“你先把剪刀给我。”
我狗腿地讨好道:“你要它做什么?我能替王爷分忧吗?”
他吸了口气,好像是为了压抑怒气。
我赶紧松开手:“给你给你!你别生气啊,我就是……”
就是什么……脑子就像生了锈一样,说着说着,思路忽然断了。
我呆呆地看着黑暗中他打开门把剪刀扔出去,又回来把我拉到窗前,打开窗户,让夏夜的微风吹着我。
吹了一会儿,我好像清醒点儿了,看他在微弱的月光下定定看着我,忙道:“王爷,你的胳膊好了吗?出狱后我想去谢恩来着,但你为我做的太多,你对我太重要了,我实在想不出该怎么报答你……”
“我知道,什么都不用说。”他伸手在我脸颊上抹了一下,接着发现根本抹不净,只得掏出手帕来擦。
我自觉辜负了他的心血,惭愧地往后撤了撤,捂着脸垂下头:“我是不是一滩扶不起的烂泥?天真娇气,无可救药。换成别人,根本不会掉入这样的陷阱,换成别人,至少会借着水涨船高的呼声和皇上给的荣耀乘胜追击,而不是一蹶不振……”
“谁不曾天真娇气过?人都是历经磨难一点点成长的。我也像你一样,当过初生牛犊,遇到挫折后止步不前。可家国这么大,我身为皇子,不能不替君父分忧。行到难处,咬咬牙,挺过来就会发现,也没什么了不起。胜过一回,别人怕你三分,再胜一回,别人怕你七分,待胜第三回,他们想要动你,就得抱着必死的决心。太平盛世,哪儿来那么多舍得下高官厚禄的风骨?人生漫漫,又不是只有眼下,你还年轻,路还很长,累了倦了,停下来歇一歇又何妨?凭你的韧性,再扬帆起航,一定比之前更意气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