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在我们面前很不自信。
论相貌,粗鄙中带着点猥琐,和靳驰站在一起,就是个反面对照组。
论出身,无名无产,连姓甚名谁都是自己改了十八改的——尽管我表示不在意,他还是再三起誓要把克秋改成旺秋……
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能为我做什么,担心自己抓不住这次机会。
我关上门,和他们说了说自己的设想:“我要办大清周报。”
他们对报纸没有什么概念,所以这一次,我详细描绘了一下自己理想中的官媒。
“邸报的主要作用是让朝臣知道皇上的御旨、朝廷的动向,但不是皇上的耳目。官媒既要服务于朝廷,又要服务于百姓。它应该包含利国利民的政策,让百姓晓得皇上爱民之心、朝廷推政的意图,防止下面官员曲解中枢意图,篡政欺民,导致民愤民怨;应该树立好官好民形象,大力推广他们的事迹,让官民效仿;要反应民生疾苦,让上位者看到真实的社会现状,听到老百姓的心声;还要丰富老百姓的精神生活,从文娱方面引导社会价值观的进步……”
我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画了一张报纸,按照现代官媒的模式,划分了不同板块,逐一介绍功能。
他们听得很认真,只是眼神有些迷茫。听完沉思良久才开始讨论,最后提出两点问题。
一是因为纸媒太贵,普及到中下层群众的可能性不大;二是,朝廷不允许士大夫妄论朝政,更别提普通百姓。
“刊印虽贵,但我们可以引进广告商,还可以定制版面拉赞助,再者只要内容有足够的吸引力,销量就能带动收入,支撑后续发行。至于朝廷严禁论政,这要看我们对舆论的操控能力是否有助于巩固皇权。只要符合这个大前提,很多困难都会迎刃而解。所以,对你们来说,现在最要紧的事儿,就是学会歌功颂德,用最浅俗的方式,把皇上‘塑造’成千古一帝。”
靳驰皱眉道:“可他并不……”
“嘘!”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严肃道:“记住你的身份,以后你是大清周报的大主编之一,是带领国民凝心聚力的先驱。当前朝廷面临很多反清分子,导致海禁不开贸易终止,凭白多养很多兵,以及不敢大动干戈改变积弊等等。人心不齐,是一个国家最致命的威胁。在皇权统治下,批判君主毫无益处。这些事儿,留着言官去做,我们只需要鞭笞言官即可。”
江克秋一脸崇拜地看着我:“没想到大人年纪轻轻,有如此智谋见识,一句话令我等醍醐灌顶!”说罢自斟一杯,仰头干掉,“请允许我敬大人一杯!”
靳驰也低下头,但还有几分犹疑,“怎么才能一边歌功颂德,一边抨击奸臣、揭开民不聊生的真相?”
“那就是你们要思考的问题了。”我逐个扫过他们,笑道:“你们不会以为,跟着我很轻松吧?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们,跟着我,一定能名利双收。但,我这里没有金饭碗,干不好的,一定会被淘汰。”
黄招娣斗志昂扬:“我一定会做的比你要求得更好!”
江克秋谦卑道:“拼尽全力,暂占虚位,若辜负大人,一定让贤。”
靳驰则道:“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但我……我就是个书呆子,你说的这些海禁、养兵、更改积弊,我只在书上读过,没有切实的体验,写出来的东西必定空洞。我想先跟着你历练,涨涨见识。”
其他两人立即附和:我们也是!
能跟着巡视团一路南下,的确历练的好机会。可巡视名单是内阁拟定的,便是雍亲王都未必有权加人,更何况是我。
“我请示过雍亲王再给你们答复。”
即便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足以令他们欢呼雀跃。
谈完正事,我们又说起了这次征文题目,继而扩展到古今中外的文学巨著。
我们年龄跨度不大,志趣相投,以文相交,谈天说地,畅快至极。
正聊得热火朝天,驿馆主事亲自送进来两个菜放在我跟前,一个鲜卤豆腐配韭菜花,一个水煮蚕豆。弯腰嘱咐我:“大人,你肠胃不舒,要少食油腻。”
又瞥了一眼桌上的酒,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青花瓷酒壶放在我跟前,劝谏道:“高粱酒烧肠,不宜女宾。这是绍兴黄酒,温和暖胃舒筋活络,大人可少饮些。”
这一桌菜原是他自己张罗的,按照吃‘状元席’的标准,道道都是硬菜。
酒也是他自作主张上的——山东盛行酒文化,自西周时期就有喝‘才子酒’的传统,每次科举放榜,当地官员都要为本地高中的进士举子设宴庆功,喝得就是这劲辣窜鼻的高粱酒。
怎么吃到一半,突然意识到菜色偏腻酒过烧?
我抬头朝窗外看去,只见雍亲王正在院中负手而立,面带微笑对我微微一点头。
耳边吵吵嚷嚷的声音好像凭空消失了,我的世界只剩下这一扇窗,窗外半盏月,月下一个他。
曾经因为男女同席,我被十四当众羞辱,和我同席的人,也都被打击报复。
但哪怕我和乞丐同席,雍亲王也只关心我‘你自己不难受吗?’,而今更为我加菜换酒,何止是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