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很冷清。
不光园子里的人素日谨小慎微, 时刻保持高度紧张,听不到任何欢声笑语, 而且一个访客也没有。
从我中毒到现在已经过去十七天了, 虽然每天都有新进展, 但至今没有定论。
霍莲山和顾鹏程依然在刑部大牢关押,浙江布政史苏和昌、点石书局掌柜四姑娘、江苏按察使严兴、印刷厂厂长常友以及其他股东等俱已陆续进京配合刑部审查。
《江南商报》的社长陈西、主编靳驰,以若干副主编、记者, 也在此期间被宣诏入宫,由皇上面询。
其中靳驰还被留宿了一夜。
隔了三天,这家伙才给我送信, 原来皇上在报纸上看他写的连载入了迷, 留下他加更。
他爆肝一天一夜, 饭没吃, 水没喝,一口气写了三万字, 一起身就不省人事了。抬回家睡了一天才恢复神智。
至于皇上问了哪些问题, 他没有在信中说。
陈西等一出宫就回江宁了,也没给我传达任何信息。
我猜, 应该是皇上下了禁令,不许任何人透露。
这是什么信号呢?
他认可《江宁商报》,也默许这种新媒体可以在民间传播,这是毋庸置疑的。否则,直接下令取缔即可,没必要以天子之尊接见这些无名之辈。
但他禁止我的下属向我汇报,难道是想剥夺我对《商报》的所有权?
四爷也没打听到具体的谈话内容,倒不是乾清宫的保密措施升级了,而是因为皇上身边换了一批内监。
他的人和这些新面孔不熟,不敢贸然开口。
这次调整是普遍性的,很多太监宫女都不见了,包括德妃身边那位被他打了的女官和宜妃身边的刘侍监。
按说快过年了,正是最忙的时候,各岗位都需要老手,年纪大的嫔妃更离不开多年相处的老奴才,可不管是谁,不管原来有多大的脸面,说被换就被换。
其实促成这场变动的,正是四爷本人。
霍莲山的供词坐实了我的猜测:徐旺能精准掌握下毒时间,是因为宫里有人偷听到了我俩的谈话。
可是宫里的势力自成体系,他查不出到底是谁,于是就想了一计,把当时出现在那里的人全处理了。
“你可记得,在清茶门反贼的贼船上,廖大爷的夫人竟然脱口说出老十四拿爵位为你换封号的事儿?”
我想了片刻,点点头道:“是啊,当时我就想反贼的耳目忒厉害,竟连宫里发生的事儿都了如指掌。”
四爷道:“不错。当年这件事并未引起皇上重视,因为老十四本身就爱张扬,恨不得让天下人都知道他为你付出了什么。此时重提,皇上把他叫过去一问才知厉害。有前明壬寅宫变这个前车之鉴,这些身边人一旦有了嫌疑,肯定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我心里一颤。
宁可错杀,用无辜者的尸骨,堆成一个巨大的‘稻草人’,恐吓那些贪婪大胆的‘鸟雀’。
残忍吗?
是的。
有效吗?
我想,会的。
他完美地利用了帝王的猜忌心,足够杀伐决断。
作为旁观者,我敬畏,想远离。
作为跟在他后面一起拼杀的人,我庆幸,欣慰,想抱紧他大腿……
宫里头尚且风起云涌,朝堂上更不用说。
严三思从刑部被调回督察院,对我这件案子再无审查、知情权。
天津知州莫凡因无故抓人,滥用酷刑致一男子死亡(明显栽赃),被弹劾罢免。
其实这两个人都不能算四爷的人,但四爷的反击一点也不含糊。
紧跟着,户部江南清吏司郎中‘意外’落水身亡。
江南清吏司掌核江苏、安徽两省的钱粮,及江宁、苏州织造的奏销,兼管各省动支“平籴”银两(动支经费每千两扣十二两五钱留存备用称为平籴)及地丁踰限事,财权很大。
根据四爷的消息,这人常年改动账面,让浙江布政史拿本该上交国库的税银放高息贷,这次操控印刷原材料市场,逼死霍家百年老店,用的也是公款。
杭州当地,一批具有签发权的小官‘被意外’死亡,周边一些殷实的富户遭窃、遭劫。这些劫匪残暴异常,不仅将财物洗劫一空,还不留一个活口。因为全家都死绝了,竟无人报案,官府也就不予调查。
而这些黑钱,很快就重新铸成官银,被放到了杭州官府的库房里。
这些,都被送到了御案上。
在血雨腥风中,四爷几乎每天早上都要去佛堂念经,如果有急事耽误了,晚上无论多晚都要补上。
我越来越理解,为什么人间需要宗教。
似乎所有无解的问题都可以交给神。
比如,为什么‘我’努力打拼大半生,积累万贯家财,一生行善积德,却依然落得家破人亡?
为什么‘我’饱读圣贤书,带着一腔报国志步入官场,小心谨慎、兢兢业业,却还是成了政治斗争的炮灰?
‘我’想匡扶正义,替天行道,是否一定要举起屠刀,先杀披着人皮的魔?魔,是不是也这样想?‘我’的道和‘魔’的道,究竟谁才是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