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舟颇有眼色,见到崔树旌来已经放下灯笼,识趣地退下,为两人空出独处的空间。
崔树旌抱着狗,跟着盛婳在廊下的台阶上坐下。
将军显然还记得这个前主人,分辨出他的味道后,顿时尾巴摇得更欢了。
“养得还挺壮实。”崔树旌掂量了一下将军的体重,嘀咕道。
“正想抱着它去找你,你倒好,不请自来。把公主府当你家后院了是吧?”
盛婳尽量自如地和往常一样打趣道。
“你的人又没拦我。”
换往常,听到这句话,崔树旌就该死皮赖脸地凑过来了,这次他却默默看着将军亲热地舔舐着他的手心,只说出这么一句,显然有些兴致缺缺。
盛婳于是换了个话题:“怎么,这次来是要把将军带回去自己养?”
崔树旌空出来的一只手刮了刮鼻子:“才没有,再说了,它本来就是我的。”
后院静谧,两人交谈的声音散入风中,不大不小,刚好能叫屋檐上的身影听见。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祁歇已经在铺满琉璃瓦的屋顶上枯坐了许久,听到这里,突然间低下了头,死死攥紧了拳,几乎要将手心掐出血来。
他晦涩的视线牢牢锁住底下那对男女,仿佛要将盛婳身边的崔树旌盯出个洞来。
原来……原来……
原来将军并不是当年她特意抱来给他解闷的、而是崔树旌托付给她的小狗。
是他自己会错了意,还一直尽心尽力地看顾它。
原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这一刻,浓烈而沸腾的妒意几乎要冲破祁歇心中那道理智的防线——
他想要把那两个人狠狠分开,只将盛婳锁进怀里,再逼着那张红唇吐出些令他快慰的字句。
好让他不用再继续患得患失、迷惘不已、惶然不安,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她厌弃。
祁歇并不会迁怒一只无辜的小生灵,他只是觉得自己真像个笑话。
惯会自作多情,最后自损八百的笑话。就像现在,他的失落、不甘、嫉恨、愤怒、悲切……全都无人知晓,只能隐没在苍凉的月色中,由他自己一点点吞下这颗苦果。
而现在,他还要逼着自己看着这一幕,自虐一般听着那看上去格外般配的一对温情脉脉的对话。
崔树旌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两个小巧玲珑的酒壶,递给盛婳一个:
“给,今晚来找你,就是想让你陪我喝酒。”
“奉陪到底。”
盛婳不客气地接过来,将木盖拔开,仰头喝了一口。
“这上京城,还是待在你身边最为实在。”
崔树旌喝酒很容易上脸,几口忘忧下肚,已然微醺,他侧头看了一眼盛婳,又望向夜空中那一弯清冷弦月,低声道。
盛婳眯着眼睛笑了笑,眸中水光潋滟:
“我当然实在,今晚无论你向我说什么话,还是哭诉什么,我明儿一早起来,什么都不会记得。”
“切,”崔树旌声音闷闷的,他小声辩解道:“我才不会哭。”
盛婳也抿了一口酒,没说话,等着他说。
果然,崔树旌只静了一会儿就憋不住了:
“算了,跟你说说也无妨。”
盛婳假装没听出他颤抖的声线,作洗耳恭听状。
“从前,我爷爷老是骂我不着家,成天跟个纨绔子弟似的没个正形,天天拿我跟别人家的孩子比,说我不懂事,不够成熟。”
“每次听他唠叨,我总是在想:等我下次偷偷干出一件大事,一定能给他一个惊喜,堵住他的嘴。”
“可我太爱玩了,这个想法老是拖,老是拖,拖到最后,他悄悄走了……我还以为他只是离开黄沙遍地的北疆,去水土宜人的江南养身体,以为我还有时间可以证明给他看。”
“……我知道,这件事其实不该怪我小叔叔,他就是因为知道我的秉性,知道我一直没有改进,才瞒了我三年。”
“三年过去,我成熟了,敢独自领着一小队人马去单挑敌寇;会一个人扛下闯祸的后果,不牵连我的手下;也终于能静下心来好好思考策略,打出一场漂亮的胜仗……可这些,老爷子都看不到了。”
盛婳依然沉默,只是拍了拍他的肩作为无声的安慰。
“婳婳,你知道为什么我狐朋狗友那么多,却偏偏来找你吗?”
说到这里,崔树旌也忍不住笑了:
“别赖我啊,‘狐朋狗友’这个词是我爷爷说的……我来找你,就是因为你不会像那些人一样,虚情假意地说一些‘你很好’之类无济于事的话。那种安慰只会更加让我觉得,我一点都不好。如果我好,我爷爷不会在走之前还在惦记着我没长大。”
“我知道,现在无论做什么他都看不到了,所以我只是想找个地儿把这些话好好发泄出来,才不会那么难受……”
盛婳终于开口:“那你现在好些了吗?”
崔树旌长长呼出一口气,声音又重新振奋起来:“好多了!”
“那好,来,干一杯。”
盛婳把酒壶跟他碰了碰,撞出叮当一声脆响,庭中银辉遍地,两人同时将剩下的酒液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