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想以死谢罪,却被程言寒制止:他若想死,失了清白的程盈便于程家无用,届时也会被他一起送上死路。
程言寒以程盈的性命相挟,要求秦辜返回落星阁,努力往上爬,成为阁主,供他差遣,届时,程盈也会由他完好无损地交付于秦辜。
秦辜只能答应下来。
但想要当上落星阁阁主并非一朝一夕的功夫,也并非嘴皮子一张一阖就能办到的事。杀手想要翻身做主,拼的就是命,比的就是人头。
为了闯到杀手榜最顶端的位置,无论是刀山火海还是龙潭虎穴,秦辜都去得。八年间,他每天目之所及处永远少不了活人身上喷溅而出的鲜血,手起刀落,丧命亡魂数不胜数。
在落得一身陈年旧伤、甚至蛊毒缠身之际,秦辜终于斩下前任阁主的人头,有了跟程言寒谈判的机会。
可程言寒却迟迟不肯交出程盈,只说她终日神思恍惚,精神不济,因为受到打击太大,不愿见秦辜。
秦辜哪有置喙的份?他本就对程盈恩将仇报、心怀愧疚在先,根本不敢再去见她,刺激她,扰她清净。
但秦辜担心程盈会在程府里受委屈,思虑再三,提出不见她可以、但要将她接来落星阁安顿的要求。
程言寒没有答应。为了转移秦辜的注意力,亦是为了震慑秦辜,他不经意间提起程盈曾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已经被他偷偷送入宫中享尽万千宠爱荣华富贵。
秦辜并不感激涕零,相反,他恨程言寒自作主张,把他的女儿架在高位上不得自由,又顾忌母女俩的命运被他牢牢掌控在手,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忍下焦躁的心绪,暂时做他手中的一把刀。
这些年来,他一边动用人力为程言寒收集情报、赴汤蹈火,助他制衡朝野拉拢人心,一边借由自己好不容易安插在盛婳身边的耳目,时不时探听她的近况。
他对程言寒的效忠和忍耐,便是止于耳目为他从公主府里带出的程盈的绝笔——若非如此,恐怕他今生今世都要被程言寒瞒在鼓里。
得知程盈已死的那一刻,巨大的悲怆、悔恨和浓重的自厌情绪将他裹挟,他恨不得抛下一切,不管不顾地将程言寒这个奸佞斩于剑下,再追随程盈而去。
可他在这世上毕竟不是孤身一人,他还有盛婳,还有程盈为他留下来的这唯一的血脉,哪怕她的出生伴随着程盈生不如死的痛苦,他也不能就这样抛下她不管。
而保她周全的第一步,就是把程言寒这个狼子野心、意图篡位的权臣拉下马。
正巧,程言寒计划于秋狝之宴上行刺杀一事,恰好将报仇的机会直接交到秦辜手中。
从盛婳出生起,程言寒嘴上说与秦辜是各取所需的盟友关系,但实际却是暗含胁迫的不对等关系。秦辜在程言寒面前做牛做马的时日太久太久,久到程言寒也习惯了秦辜充当杀手后备营的角色,习惯了用程盈和盛婳的性命吊着他,再说一些好话,让秦辜死心塌地地追随他。
他早已将秦辜划到自己人的阵营,根本不知道这个表面上恭敬顺从、一心一意供他差遣的落星阁阁主会因为一封不见天日的遗书生出叛变之心。
秦辜一如既往予取予求,程言寒也如囊中探物,惯例从他这里要走一名精锐杀手——他不知道的是,秦辜已将他换成落星阁最不堪大用的末等杀手。
他特地挑选的这名末等杀手性情怯懦,极度畏水,在面临“窒水”这一刑罚时甚至会吓得尿裤子。自然,在秋狝上受到拷问之时,他也把唯一知道的程言寒的名字供了出来。
而秦辜则在程言寒畏罪潜逃的必经之路上早早设下埋伏,终于亲手手刃了仇人。
大仇得报,也替盛婳扫除了登基路上的一大危机,秦辜却没有继续苟活于世的想法。
他在爬上落星阁阁主之位时,就曾被前任阁主暗算,中了无药可救的蛊毒,每逢蛊毒作乱,他便会承受钻心裂骨之痛,而这种蛊毒让他余命十年。
到今日,他受此折磨已有十年之久。
再也咽不下喉间的甜意,大股大股赤红带黑的血从秦辜唇角溢出,浸染了他胸前的衣襟,他忽而拽住盛婳的一片袖角,眼中光芒熹微:
“婳儿……请允许我这么唤你。今日能在死前向你吐露这些,让你听到我的忏悔,我已无憾。我不求你原谅我这些年来的缺席,只望你今后平安喜乐。”
他顿了顿,自嘲一笑:“无事也不要想起我这个无用的父亲。”
听到这里,盛婳不忍偏开了头,心中百感交集。
她或许知道上辈子他救完她之后会自此销声匿迹的缘由是什么了。
秦辜仍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盛婳,他眼角已有些岁月的痕迹,这样看着他的女儿,泪水却一点点浸湿他被痛意熏红的眼眶。
他忍下不舍,柔和了眉眼,沉肃的面容总算显得没那么冰冷,倒有股初为人父的局促:
“婳儿,哪怕你今后一定要往高处走,我也祝愿你能如愿以偿,得一快意人生……但我看不到那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