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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中篇小说集_张爱玲【完结】(72)



    向她身后张了张。“小女儿呢?在车上?”末了声音一低。也许不应当问。临时决定不下车?

    她也只咕噜了一声。赵珏没听清楚,就没再问,也猜着车子一定开走了。本地没有机场;以她的地位,长程决不会自己开车,而司机在此间是奢侈品,不是熟人不便提的。她来,决不会让汽车停在大门口,司机坐在车上等着,像摆阔。

    “喝咖啡?”倒了两杯来。“汴好?”也只能带笑轻声一提,不是真问,她也不会真回答。

    她四面看看,见是一间相当大的起坐间兼卧室,凸出的窗户有古风;因笑道:“你不是说有两间房?”

    “本来有两间,最近这层楼上空出这一间房的公寓,我就搬了过来。”

    恩娟不确定的“哦”了一声,那笑容依旧将信将疑。

    赵珏感到困惑。倒像是骗她来过夜——为什么?还是骗她有两间房,有多余的chuáng,结果只好一chuáng睡觉,彻夜长谈?不过是这样?一时闹不清楚,只觉得十分暧昧,又急又气,竟没想到指出信上说过公寓门牌号码现在是五○七,不是五○二了。

    还是恩娟换了话题,喝着咖啡笑道:“现在男人头发长了,你觉得怎么样?”

    赵珏笑道:“不赞成。”

    这样守旧,恩娟有点不好意思的咕哝了一声:“难道还是要后头完全推平了?”也没再说什么。

    赵珏也不便解释她认为男人脑后发脚下那块地方可爱,正如日本人认为女人脖子背后xing感,务必搽得雪白粉嫩在和服领口外。男人即使头发不太长,短发也盖过发脚,尤其是中国人直头发,整个是中年妇人留的“鸭屁股。”

    她跟恩娟说国语。自从到北京跑单帮,国语也道地了。其实上次见面已经这样,但是恩娟忽然抱怨道:

    “怎么你口音完全变了?好像完全是另外一个人。”末句声音一低,半自言自语,像个不耐烦得快要哭出来的小孩。

    赵珏心里很感动,但是仍旧笑道:“我从前的话不会说了,从家里跑出来就没机会说了,连我姨妈的口音都两样。”

    恩娟想了想,似乎也觉得还近qíng理。

    “要不然我们就说上海话。”

    恩娟摇摇头。

    赵珏笑道:“我每次看见茱娣霍丽黛都想起你。”

    恩娟在想这已故的喜剧演员的壮貌——胖胖的,huáng头发,歌喉也不怎么——显然不大高兴。

    赵珏还是记得她从前胖的时候,因又解释道:“我是想你‘玉臂作怪’那些。”

    恩娟只说了声“哦噢哟!”上海话,等于“还提那些陈壳子烂芝麻!”

    “此地不用开车,可以走了去的饭馆子只有一家好的,”赵珏说:“也都是冷盆。挤得不得了,要排班等着。”让现在的恩娟排长龙!“所以我昨天晚上到那儿去买了些回来,也许你愿意马马虎虎就在家里吃饭。”

    她当然表同意。

    公寓有现成的家具,一张八角橡木桌倒是个古董,沉重的石瓶形独脚柱,擦得huáng澄澄的,只是桌面有裂痕。赵珏不喜欢用桌布,放倒一只大圆镜子做桌面,大小正合式。正中铺一窄条印花细麻布,芥末huáng地子上印了只橙红的鱼。萱望的烟灰盘子多,有一只是个简单的玻璃碟子,装了水搁在镜子上,水面浮着朵huáng玫瑰。上午摆桌子的时候不禁想起镜花水月。

    他们没有孩子,他当然失望。她心深处总觉得他走也是为了摆脱她。

    她从冰箱里搬出装拼盆的长磁盘,搁在那条红鱼图案上。洋山芋沙拉也是那家买的,还是原来的纸盒,没装碗。免得恩娟对她的手艺没信心。又倒了两杯葡萄牙雪瑞酒,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没有桌布,恩娟看了一眼,见镜面纤尘不染,方拿起刀叉。

    一面吃,恩娟笑道:“怎么回大陆了?”

    赵珏笑道:“萱望没过过共产党来了之后的日子,刚来他已经出国了。他家在台湾,也只回去过两次。我也难得跟他讲大陆的事,他从来不谈这些。”

    又道:“现在美国左派时髦,学生老是问他中共的事,他为自己打算,至少要中立客观的口气。也许是‘行为论’的心理,装什么就是什么,总有一天相信了自己的话。”

    她没说他有自卑感。他教中文,比教中国文学的低一级。教中文,又是一口江西国语。中共有原子弹,有自卑感的人最得意。

    恩娟笑道:“你倒还好,撑得住,没神经崩溃。”

    赵珏笑道:“也是因为前两年已经分居过。那时候他私生活很糟。也是现在学生的风气,不然也没有那么些机会。”

    她不便多说。恩娟总有个把女儿正是进大学的年龄。

    那时候在东北部一个小大学城。刚到,他第一要紧把汽车开去修理。她刚打开行李理东西,发现缺两件必需品,看手表才五点半,药房还没关门。只好步行,其实公寓离大街并不远,不过陌生的路总觉得远些。

    买了东西回来,一过了大街满目荒凉,狭窄的公路两旁都是田野,天黑了也没有路灯,又没个路牌广告牌作标志,竟迷了路。车辆又稀少,半天才驰过一辆拖鞋式没后跟的卡车,也没半截得住。

    正心慌意乱,迎面来了一大群男女学生,有了救星,忙上前问路。向来美国人自己说逢到问路,他们的毛病在瞎指导,决不肯说不知道。何况大学城里,陌生人不是学生就是教职员或是家属,都不是外人。这些青年却都不作声,昏暗中也看得出脸色有保留,仿佛带三分尴尬,两分不愿招惹的神气。赵珏十分诧异,只得放慢了脚步跟着走,再去问后面的人,专拣女孩子问,也都待理不理,意意思思的。

    这两年因为越战起反战,年轻人无论什么态度也都不足为奇了。她又是个东方人,也许越共之外的东方人他们都恨。她心里这样想着,也没办法,只好姑且跟着走,脚下紧一阵慢一阵,希望碰上个话多的,或者走到有人烟的地方。他们多数空着手,也有的背着邮袋式书包,里面露出热水瓶之类。奇怪的是他们自己也不jiāo谈——还是因为她在这里?多年前收到赫素容的信,一度憧憬篝火晚会,倒在天涯海角碰上了,可真不是滋味。

    前面有个树林子,黑暗中依稀只见一棵棵很高的灰白色树gān。邻近加拿大,北国的新秋,天一黑就有点寒烟漠漠起来。她觉得不对,越走越远了。把心一横,终于返身往回走,不一会,已经离开了那沉默的队伍。

    一个人瞎摸着,半晌,大街才又在望。

    这次总算找到了回家的路。

    次日坎波教授来访,萱望来这里是他经手的,房子也是他代找的。

    “昨天我从药房走回来,迷了路,天又黑了,”赵珏笑着告诉他。“幸而遇见一大群学生,问路他们也不知道,我只好跟着走,快走到树林子那儿才觉得不像,又往回走。”

    坎波教授陡然变色。

    赵珏也就明白了,他们是去集体野合的。当然不见得是无遮大会,大概还是一对一对,在黑暗中各据一棵树下。也许她本来也就有点疑心,不过不肯相信。

    “我应当去买只电筒。”她笑着说。

    坎波教授笑道:“这是个好主意。”

    萱望咕哝了一声:“有——gān电池用光了。”

    坎波随即谈起现在学生的xing的革命。显然他刚才不是怕她撞破这件事,惊慌的是她险些被卷入,给qiángjian了闹出事故来。

    “我们那时候也还不是这样。”他笑着说。他不过三十几岁,这话是说他比他们俩小,他的大学时代比较晚。其实萱望先在国内做了几年事,三十来岁才来美国找补了几年苦学生的生活。

    坎波又道:“现在这些女孩子长得美的,受到的压力一定非常大。”

    他只顾怜香惜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萱望瘦小漂亮,本就看不出四十多了,美国人又总是说看不出东方人的岁数。他英文发音不好,所以缄默异常。这样纤巧神秘的东方人,在小城里更有艳异之感。

    女生有关于中共的问题,想学chuī萧、功夫以及柔道空手道,都来找他。夫妇俩先当笑话讲。迄今他们过的都是隔离的生活,过两年从一个小大学城搬到另一个小大学城,与师生与本地人都极少接触,在赵珏看来是延长的蜜月。忽然成了红人,起初连她都很得意。选修中文,往往由于对中共抱着幻想,因此都知道《东方红》这支歌。有个高材生替老师取了个绰号叫东方红。

    赵珏在汽车门上的口袋里发现一条尼龙比基尼衬裤,透明的,绣着小蓝花——毋忘我花,偏偏忘了穿上。

    以后她坐上车就恶心。

    “人家不当桩事,我也不当桩事,你又何必认真?”他说。言外之意是随乡入乡,有便宜可捡,不捡白不捡了。

    后来就是那沁娣。

    人是天生多妻主义的,人也是天生一夫一妻的。

    即使她受得了,也什么都变了,与前不同了。

    赵珏笑道:“他回大陆大概也是赎罪。国为那阵子生活太糜烂了,想回去吃苦‘建国’。”过饱之后感到幻灭是真的,连带的看不起美国,她想。

    她又从冰箱里取出一盅蛋奶冻子,用碟子端了来道:“我不知道你小女儿是不是什么都吃,这我想总能吃。也是那家买的。”

    恩娟很尽责的替女儿吃了。她显然用不着节食减肥。

    她看了看表道:“我坐地道火车走。”

    “我送你到车站。”

    “住在两个地方就是这样,见面难。”

    “也没什么,我可以乘飞机来两个钟头就走,你带我看看你们房子,一定非常好。”

    恩娟淡淡的笑道:“你想是吗?”这句话似乎是英文翻译过来的,用在这里不大得当,简直费解。反正不是说“你想我们的房子一定好?”而较近“你想你会特为乘飞机来这么一会?”来了就不会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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