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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中篇小说集_张爱玲【完结】(73)



    这是第二次不相信她的话。她已经不再惊异了。当然是司徒华“下了话”——当时她就想到华府中国人的圈子小,司徒华一定会到处去讲她多么落魄。人穷了就随便说句话都要找铺保。这还是她从小的知已朋友。

    她离开萱望之后到华府去,因为听见说国务院的传译员只有中日俄法德意西班牙葡萄牙阿拉伯九种语言,此外的小国都是雇散工,可能条件宽些,上了他们的名单就好了。她从前跟崔相逸学的高丽话很流利,文字也看得懂。找到国务院语文服务科,由中文传译员司徒华接见。后来她听说有人说科长是做qíng报工作的,此地不过挂个名。司徒华老资格了,差不多的公事都由他代拆代行。

    她在华盛顿混了些时,等候下一届传译员考试。去临时秘书介绍所领了些文件来打,司徒华又介绍一个翻译中心,试验及格后常有几页中文韩文发下来,不过报酬既少,又严禁本人送译稿去,对这些难民避之若浼,她觉得有点侮rǔxing。

    这次考传译员她考得成绩不错,登记备用。刚巧此后不久就有个宴会,招待韩国官员。女传译员要像女宾一样穿夜礼服,是个难题。东方妇女矮小的在美国本就买不到衣服,连美国女人里面算矮小的都只能穿得老实点,新妍的时装都没有她们的尺寸。赵珏只好拣男童衣服中最不花稍的。晚宴不能穿长服,她又向不穿旗袍。定做夜礼服不但来不及,也做不起。

    她去买了几尺碧纱,对折了一折,胡乱fèng上一道直线——她补袜子都是利用指甲油——人钻进这圆筒,左肩上打了个结,袒露右肩。长袍从一只肩膀上斜挂下来,自然而然通身都是希腊风的衣褶。左边开叉,不然迈不开步。

    又买了点大红尼龙小纺做衬裙,依照马来纱笼,袒肩扎在胸背上。rǔ房不够大,怕滑下来,绑得紧些就是了。朱碧掩映,成为赭色,又似有若无一层金色的雾,与她有点憔悴的脸与依然稚弱的身材也配称。

    鞋倒容易买,廉价部的鞋都是特大特小的。买的高跟鞋虽然不太时式,颜色也不大对,好在长裙曳地,也看不清楚,下摆根本没fèng过。

    这身装束在那相当隆重的场合不但看着顺眼,还很引人注目。以后再有这种事,再买几尺青纱或是黑纱,尽可能翻行头。衬裙现成。

    每次派到工作,一百元一次,虽然不会常有,加上打字,译点零件,该可以勉qiáng够过了。这次宴会司徒华也在座,此后不久打电话来,约她出来一趟,有件事告诉她。

    他开车来接她。“到什么地方去坐坐,吃点东西。”

    “不用了,吃晚饭还早,不饿。”

    他很像丑小鸭时代的她,不过胖些,有肚子——比蟑螂短些的甲虫。

    “你这件大衣非常好看。”他夹着英文说。

    她也随口说了声英文“谢谢你”,拿它当外国人例有的赞美。但是出自他的口中,她就疑心他看见过这件大衣,知道是旧衣服,自己改的。宽膊的霜毛炭灰灯笼袖大衣,她把钮子挪了挪,成为斜襟,腰身就小得多。

    车开到中心区,近国会山庄,停下来等绿灯。

    “找个咖啡馆坐坐,好说话。”

    “不用了,就停在这儿不好吗?不是一样说话?”

    安全岛旁边停满了汽车,不过都是空车。他踌躇了一下,也就开过去,挤进它们的行列。

    在闹市泊车,总没什么瓜田李下的嫌疑。

    华府特有的发紫的嫩蓝天,傍晚也还是一样莹洁。远景也是华府特有的,后期古典式白色建筑上,浅翠绿的铜锈圆顶。车如流水,正是最挤的时辰。黑铁电灯杆上端低垂的弧线十分柔和,高枝上点着并蒂街灯。

    他告诉她科长可能外调。如果他补了缺,可以荐她当中文传译员。

    “不过不知道你可预备在华盛顿待下去?有没有计划?纽汉浦夏有信来?”

    萱望在纽汉浦夏州教书。

    她笑了笑。“信是有。我反正只要现在这事还在,我总在华盛顿。能当上正式的职员当然更好。”

    她靠后坐着,并不冷,两只手深深的cha在大衣袋里。

    他是结了婚的人,她觉得他也不一定是看上了她,不过是掂她的斤两。

    她不禁心中冷笑,但是随即极力排除反感,免得给他觉得了,不犯着结怨,只带点微笑看街景,一念不生。

    在狭小的空间内的沉默中,比较容易知道对方有没有意思。汽车又低矮,他这辆车又小。

    坐了一会,他就说:“好,那以后有确定的消息我再通知你。”就送她回去了。

    恩娟在说:“我倒想带小女儿到法国去住,在巴黎她可以学芭蕾舞。我也想学法文。”

    这神气倒像是要分居。

    当然现在的政界,离婚已经不是政治自杀了。合伙做生意无论怎样成功,也可能有拆伙的一天。

    赵珏没说“你怎么走得开?”免得像刺探他们的私事。“法国是好,一样一个东西,就是永远比别处好一点。”

    “不过他们现在一般人生活苦。”

    “无论怎么苦,我想他们总有办法过得好一点。”她吃过法国菜的酒焖兔ròu,像红烧jī。兔子繁殖得最快。

    恩娟要走了,她穿上外套陪她出去,笑道:“你认识司徒华?他知道我认识你?”

    恩娟只含糊漫应着。

    赵珏笑道:“你不知道,真可笑,有一次国务院招待中国韩国的代表团,做一次请,韩国的演说是我翻译。轮到中国人演讲,这位代表一口江西官话,不大好懂,英文倒听得懂,一听司徒华给他翻得太简略,有些又错了,一着急把江西话也急出来了。司徒华只好不开口,僵在那里。刚巧我听萱望跟他的同乡说话,江西话有点懂,演说又比较文,总是那几句辙儿,所以听懂了,就挤进去替他翻译。他心定了些,就又讲起国语来。司徒华已经坐下了,我就替他翻译下去,到讲完为止。那天我们那科长也去了,后来叫我去见他。司徒华在隔壁,一直站在玻璃隔子旁边理书桌上的东西。也许谈了有二十分钟,他一直就没坐下。我当然说话留神,可是后来没多少时候,科长调走了,还是好久没派我差使。yīn历年三十晚上司徒华打电话来,说他们有个韩国人翻译韩国话了,触我的霉头。”

    恩娟听了啧啧有声,皱眉咕哝道:“怎么这样的?”

    那回大年三十晚上,赵珏在电话上笑道:“当然应当的——只要看那些会说中国话的外国人,会错在再想不到的地方。”

    他听了仿佛很意外。至少这上点她可以自慰。

    她这里离校园与市中心广场都近在咫尺。在马路上走着,恩娟忽道:“那汪嫱在纽约,还是很阔。”说着一笑。

    汪嫱是上海日据时代的名jiāo际花。这话的弦外之音是人家至少落下一大笔钱。

    赵珏不大爱惜名声,甚至于因为丑小鸭时期过长,恨不得有点艳史给人家去讲。但理出自恩娟口中,这话仍旧十分刺耳。把她当什么人了?

    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说,她只似笑非笑的没接口。

    “姨妈没出来?”恩娟跟着她叫姨妈。

    “没有。你父亲有信没有?”

    恩娟黯然道:“我父亲给红卫兵打死了。他都八十多岁了。”

    这种事无法劝慰,赵珏只得说:“至少他晚年非常得意,说恩娟现在好得不得了,讲起来那高兴的神气——”

    但是这当然也就是他的死因——有几个儿女在美国,女儿又这样轰轰烈烈、飞huáng腾达。死得这样惨,赵珏觉得抵补不了,说到末了声音微弱起来,缩住了口。

    恩娟锐利的看了她一眼,以为她心虚。虽然这话她一出大陆写信来的时候就已经说过,不是以为是她编造出来的,借花献佛拍马屁。也许因为他们父女一向感qíng不好,不相信他真是把女儿的成就引以为荣。

    这是第三次不信她的话。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特别刺心。

    在地道火车入口外拾级而下,到月台上站着,她开始担忧临别还要不要拥抱如仪。

    “仪贞夫妇俩都教书。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我走也没跟她说。”倒联想到一个安全的话题。

    恩娟道:“芷琪也没出来。”

    提起来赵珏才想起来,听仪贞说过,芷琪的男人把她母亲的钱都花光了。

    “嫁了她哥哥那朋友,那人不好,”恩娟喃喃的说。她扮了个恨毒的鬼脸。“都是她哥哥。”又沉着嗓子拖长了声音郑重道,“她那么聪明,真可惜了。”说着几乎泪下。

    赵珏自己也不懂为什么这么震动。难道她一直不知道恩娟喜欢芷琪?芷琪不是闹同xing恋爱的人——就算是同xing恋,时至今日,尤其在美国,还有什么好骇异的?何况是她们从前那种天真的单恋。

    她没作声。提起来芷琪,她始终默无一言,恩娟大概当她犹有余妒——当然是作为朋友来看。

    火车轰隆轰隆轰隆进站了,这才知道她刚才过虑得可笑。恩娟笑着轻松的搂了她一下,笑容略带讽刺或者开玩笑的意味,上车去了。

    一个多月后恩娟寄了张圣诞卡来,在空白上写道:

    那次晤谈非常愉快。讲起我带小女儿到法国去,汴倒去了。她在此地也进了芭蕾舞校。祝近好——恩娟

    坝淇臁保

    不过是随手写的,受了人家款待之后例有的一句话。但是“愉快”二字就是卡住她喉咙,自己再也说不出口。她寄了张贺年片去,在空白上写道:

    恩娟,

    那天回去一切都好?我在新闻周刊上看见汴去巴黎开会的消息,恐怕来不及回来过圣诞节了?此外想必都好。家里都好?

    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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