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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_亦舒【完结】(23)



    为什么在家里不能?

    在外头,谁把我骂得臭死都不要紧,看见他仍然打招呼,讲哈罗,我做这些,都不费chuī灰之力,但为什么对景伯就不能够?

    现代人的悲哀,在任何场合,为了生活,为了表示量度气派,都不能把脸皮撕破,况且与不相gān的小人物又何必有什么计较?

    但是在家中,对牢伴侣也这么虚伪!我会疯掉。

    我不能学一些职业妻子,对牢丈夫犹如对牢老板,虚与蛇委,唯唯诺诺,但求饭碗不破。

    我实在做不到。

    啊,景伯,你必需要原谅我。

    “我一定不会再惹你生气了。”他说下去。

    我倒并不是生气,我只是悲哀。

    如果连他都不能信任,我只好相信自己。连丈夫都不能崇敬,只好崇拜自己,多么悲哀。

    诚然,我们女人是抬头了,随之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寂寞。

    我要维持最低限度的尊严,故此不能答应他的要求。

    “让我想一想。”其实是很敷衍的。

    与他都要用这种手法,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沦落至底。

    “必人,这次你真的动了真气。”

    我不说什么。

    他走了,临走放下戏票,叫我去看电影。

    我没有去。

    姐姐说景伯在她家里哭得昏死过去,后来无法定动,睡在他们家。

    真夸张。我皱皱眉,如果他稍有知名度,怕不就此招待记者呢。

    为什么要闹出去给第三者知道?纵使是姐姐,也不能如此放肆。

    我微笑,“有没有说我坏话?”

    “当然没有,他知道你成日忙,也是为着家庭。”

    “是,我预备储蓄一默钱,过一两年退休生孩子。”

    “是呀,而他趁你忙就去找旁女约会,他自然是不对的。”

    “算了。”

    “他要是身边有个钱,你不但不必如此辛苦,夫妻的感qíng也不会生疏。”

    “别怪他。不然他会说,住徙置区也可以生七八个孩子,何需劳碌。”

    “那不公平,有什么理由叫你沦落到徙置区去?”

    “就是呀,一讲道理就会吵架,”我微笑,“最讨厌两夫妻分手在外人前互诉不是,羞不羞,丑不丑。我有一个女朋友,前夫与她分手后即时再婚,第二个老婆生的孩子也超过十岁,忽然失意,又在人前诉说第一任妻子的不是,你说这么长qíng的男人谁有福消受?”

    “大概他前妻最近景况不坏,他就心生妒忌了。”姐姐也微笑,“是有这种男人的!她没有让他糟塌一辈子,他十五年后仍不甘心,而又有一帮闲人,因没有机会看到她被他折磨一辈子,失去一伤好戏,故此在旁呐喊,帮助弱者,而那种男人,做成弱者,沾沾自喜,忙着掀十五年前的底子。什么样的人都有的。”

    所以无论生在二十世纪抑或二十五世纪,女人选择对象,也还得当心。

    有什么能力都没有用,没有能力堵住这些人的咀。

    姐姐说:“仿佛是给景伯一个机会,但何尝不是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话还没说完,景伯忽然病了。

    我的公婆赶紧把他送医院。老人家急电召我去,见到我,眼睛红红,什么都不说。

    我心难过得半死,看他们白发萧萧,心事全在儿媳身上,而我们又令他们失望。

    我看到景伯,暗暗埋怨,“你怎么了?有事没事吓唬老人家,一点儿头晕身热,就跑到医院来。”

    他说:“发烧到一0三度。”

    我欢口气,“由我来照顾你,让老人家回家去。”

    景伯闭上眼睛,又挤出一滴眼泪。

    我心如刀割,在那一刹那原谅了他。他一直哭,男人的眼泪有时候最见效。

    我同他父母说清楚,老人家似乎放下心中大石,欢欢喜喜的去了。

    景伯的病却比想像中复杂,他在医院裹住足一个星期,公司那里告了假,不成问题,我日日夜夜的看护他,有一两日形况恶化,医生怕他有并发症,我更加寸步不离,婆婆提了汤来侍候我吃,我则侍候景伯,姊姊趁我午睡,也来帮忙,弄得一家人仰马翻。

    伟大的景伯昏昏沉沉的睡,偶尔睁开眼,只是叫我的名字,我们虽焦急,护士却知道这病不妨,打趣说:“这么qíng深的丈夫,几生修到的福气。”他们哪里知道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

    一星期后退了热度,景伯闹着要出院回家,医生说回家休养亦可,所谓家,是我同他的家。

    我累得什么似的,意旨力都崩溃,所以也不与他们争执。

    公公同我说:“必人,你看,景伯没有你是不行的,原谅他吧。年轻人大把前途,给我面子,不要同他计较。”他苦苦的说。

    我疲倦得两个黑眼圈。

    回到家,我睡在客厅的沙发上,足足睡了十多小时。

    醒来时听见姐姐的声音。

    她与景伯在说话:“必人爱吃jī,熬些jī粥。我真怕她倒下来,那么瘦。”

    “为什么不请特别看护?”景伯埋怨,“累得她双眼都窝下去。”

    “少爷,护士多少钱一更?”姐姐笑道:“她多省的一个人。”

    “都是我不好!说真的她嫁我,这五年都没享受过。”

    “算了,以后对她好一点是正经。”

    “我真是猪油蒙心……”景伯的声音低下去。

    “你这个人,病一场,灵魂苏醒了吧,平时那些女朋友呢?人影都不见。”

    “姐姐,别再说了。”

    “你要是再对必人不好,你当心,我再不帮你的。”

    景伯不响。

    我撑着起来,姐姐听到声音出来。

    “怎么,口渴吗?”

    “给我一杯葡萄糖水。”

    景伯立刻递给我。

    我诧异的说:“究竟谁是病人呢,是你还是我?”

    他红了睑,立刻放下杯子回房去。

    姐姐说:“必人,如果留他,就不要再提往事。”

    这个道理我懂,我点头。

    有恩于人,切忌提着提着,标榜自己,迟早对方会受不住,再一次离去。

    “知道。”我说。

    “你看你。”姐姐说,“累成那样。叫人痛心。”

    我在书房里搁张小chuáng,自己就睡那里。

    景伯很虚弱,开头一两日半夜还要喂药,随后就好了。前后大概有三个星期光景我们天天对牢在一起。

    婚后这么多年,我们两个人都忙于工作,早上起chuáng打个招呼,立刻出门,中饭又不一起吃,晚上回来,已累得半死,不到两三个小时,已经要休息,难得像今次这样,两个人有机会相处,宛如二度蜜月。

    我们之间并不多话,气氛倒还融洽,两个人一起去吃小馆子、郊游,听音乐。

    我忽然发觉世上有许多事是比赚钱升职更重要的。

    早上八点多才起来,伸个懒腰,做两客丰富的早餐,一起吃,边听无线电新闻。

    随后为盆栽淋水,修补衣服上的纽扣之类,也不觉得时间被làng费,反而觉得享受。

    最好笑的是,我们第一次看清楚钟点女佣的面孔,以往我们都不在家。

    佣人来的时候我与景伯便避出去散步,走到码头边看放暑假的学生钓鱼。

    我与景伯的心qíng异常平静,仿佛当年恋爱般,一切金光闪闪,眼前迷迷茫茫,不想做正经事。

    我说:“假满后不知如何收拾旧山河。”

    “你没有放假已经很久了。”

    “蜜月后没有放过假。”我说。

    “为什么不放?你看现在多轻松。”

    “为着升职。”我答得很简单。

    “野心?”

    “不,为看做事方便,升一级便少受数十人的气,不得不升,除非我不打算再做。”

    “现在不是已经达到目的?”

    “所以毫不犹疑;放假一个月。”

    “必人──”

    我看着他,他像是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我按看他的手,表示尽在不言中。

    “几时胖回来就好了。”我顾左右而言他。

    “记得吗,那是我们初相识,你叫我肥蛋。”他说,“你自己瘦,人冢略有几磅ròu,就是肥蛋了。”

    我哈哈笑起来,肥蛋,多久没听过这样的称呼,连我自己都忘了。

    “你不再爱我了。”景伯忽然说。

    我不回答他。

    他面色很惨痛惋惜,我也不想安慰他。

    下午我俩午睡,至六点多起来,开车出去找各式新鲜食物补身。

    我同他说,秋季将届,有大闸蟹吃。

    去年一年我们买了不少蟹来大嚼,味道之佳,无出其右,都是景伯弄的,拿我洗面孔的一只轻毛刷来洗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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