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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鹃花日子_亦舒【完结】(18)



    然后我们出发到图书馆,我有点人事关系,很快找到我们要的书籍,但是资料不很完整,

    他有点失望。

    申是很有风度的男人,他的失望并没有形于色。

    天气酷热,我们坐下吃冰。

    我问:“你到底是gān哪一行的?”

    “你在建筑公司里做事,如何不知道?”他笑得很调皮。

    “说真的,告诉我。”

    “我是个维修建筑师,专门修整古代失修的建筑物。所以前来找寻斗拱及藻井的资料。”

    我问:“谁有这样的一座东方建筑物要重修?”

    “有钱人的品味是很奇特的,大财主洛奇非特后院有一座天坛式的建筑,我第一次看到也呆住了,在伦敦市郊!”

    “多么有趣。”我禁不住慨叹。

    “而且造得唯妙唯肖呢。”

    “最好的办法是带活的资料去。”我忽然说。

    “什么?”

    “相信此地还有老师傅可以指导你。”

    他沉吟。

    “或是索xing不依古法,用锤子钉子把徇头硬钉在一起,有什么不好?只要牢靠就好。”

    “你这个刁钻的女孩子,”他笑,“如果事qíng这么简单,人家还会重金聘我?维修建筑师的任务,就是要把失修的建筑物恢复原来模样,不加不减,明白吗?”

    我啼笑皆非的说:“多谢指教。”

    “我曾经为历史博物馆重修过一座十五世纪的堡垒,成绩斐然,若果中国人不能重修中式建筑物,那真是贻笑大方。”他陷入沉思中。

    忽然之间我也发觉事qíng的严重xing。

    下午我俩继续寻找有关资料,失败。

    我发狠,与他走遍每一间木器家私店,探访年纪大的木匠师傅。

    得到的答案,乡数与惊讶的表qíng一齐来——

    “没有人造这种房子了。”

    “家具徇头多数是很简单的,横梁?现在的房子哪里还有横梁?”

    “我师傅的师傅也许会,他老人家?过身三十年了。”

    “也许还有人会,往新界去找,多数退休了。”

    我与申君走得满头大汗。

    渐渐我那永不罢休的牛脾气来了。

    我同申君说:“咱们公司雇有固定的承造商,我非得查他们祖宗十八代不可,总有个人会,我不信这门子手艺已经失传。”

    “不能失传。”申君说:“如果我收集资料成功,我会把我的经验写一本书。”

    “太好了。”我睁大眼睛。

    他拍拍我的背部。

    我们成为朋友。

    OK,陪分公司的客人不是我的职责,但也藉此认识一个有趣的人,凡事有得有失,上主是公平的。

    我把承造商的电话翻出来,亲自打电话逐个问。

    他们都答应在最快的时间内覆电。

    申家康陪我坐在家中等回应。我索xing买了菜回来做一顿丰富的筵席。

    他取笑我,“我保证这厨房第一次举炊。”

    我瞪他一眼,“有得吃就是了,有空你研究建筑物好不好?第一次为你开张,岂非更有荣幸?”

    傍晚间回应来了。

    三个承建商向我道歉。

    其中一个说:“我太师傅都不会,说早失传了,现在不论男女老幼,都穿西服喝拔兰地,国术已渐受淘汰,你说是不是?凌小姐?你们写信也用白话文,而不是文言文,用普通字,而不是篆书。”

    我啼笑皆非。

    “——不过——”

    “不过什么?”我追问。

    “我父亲也是木匠出身,你不如去问问他。”他留下电话。

    “喂,你代我们问岂非更好?”

    “不行,他已退休,说明我们不得骚扰他。”

    我叹口气。

    那位老木匠给我的回答:“我师傅会。”

    “他老人家在哪里?”我连忙问。

    “早去世了。”

    去他的!

    “但我师伯也会,他尚在人间。”

    “快,把他的地址说出来。”

    “在元朗八乡附近隐居。”他说出门牌号码。

    我大喜,马上与申家康三扒两拨的吃完饭,驾车冒着暑气赶到元朗去。

    原以为是一列乡村屋子,谁知到达才晓得是西班牙洋房,我与申君面面相觑。

    老师傅大概赚到一点,故此可以富裕地退休。

    傍晚天际一抹红霞,风景异常秀丽,我与申君都忘记车上劳顿。

    老师傅很好客,近七十岁的人,jīng神很好,一脸寿斑,正忙着与孙儿们玩“太空火鸟”电子游戏,不分胜负,听见我们来了,连忙出来招呼。

    申家康道明来意。

    老师傅瞪着他,“申则师,那多烦,不如学我,开家装修公司,专替人做壁橱,收八百元一尺,什么开销都不愁。”

    申家康笑,用手擦擦鼻子。

    我有点怅惘,如今有理想的人越来越少,申君真算是难得的。以他这样的水学,正如老师傅说,开家什么室内装修公司之类,替人修修浴缸厕所,不到三五年就好发财上岸了,何苦研究斗拱什么的。

    老师傅说:“我不敢说会,不过从前跟过先人,见过一些。”当下他滔滔不绝的说起来。

    申家康如获至宝,不住的速记及画图。

    我暖着冰茶,对申氏发生莫大的好感。

    英雄崇拜,一定是的,女人都有这种幼稚病。

    我舒口气。

    老师傅说:“申则师,下个月我要移民往别处,否则的话,我们还可以详谈。”

    “到哪里?”我与申君异口同声。

    “英国。”

    哗,我与申君欢呼.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事已经变为我的事了?女人的心念变得太快。

    原来老师傅要移民到利物浦,离伦教不过三四小时车程。

    申家康兴奋的说:“我聘请你,你一定要答允。”

    一切完美解决。

    我们离开元朗的时候,心qíng轻松愉快。

    申君不住的向我道谢。

    “客气什么?”我说:“还不是你们之间有缘份。”

    “这,多么巧,他碰巧要移民到英国。”

    我看他一眼,他真是幸福,要什么得到什么。

    世上的确有这样的人,而大部份的普通人,生活还是得在乏味的循环中渡过,像我,公众假期之后,还是得回到中环炎热及沙尘之路上,以及办公室打字声嗒嗒中。

    没有选择,我神qíng黯然。

    申君看到,问我:“咦,你怎么了?脸色忽然yīn黯下来。”

    “没什么。”我说,虽然与他混得很熟,毕竟不想透露心事。

    “说出来听听。”他和蔼的说:“是老板对你不好?”

    “不,他对每个人都一样,对我算是很好的了,只是……当工作变为一个人唯一的jīng神寄托,你说是否可悲?”

    “有什么可悲?这不是在说我吗?大部份都市的人活动节目都非常有限,又不只是你我,况且一个人对工作若果没有某个程度的熟忱,他就做不好那件事,应当于心有愧。”

    “但你的工作是不同的,比较多采多姿,”我加一句:“而且有意义,跟我们做的一般文书工作不同。”

    “天天对着一堆图则叫多姿多采?”他开朗的笑起来。

    这时候我才有时间看清楚他。

    真的,这么英俊豪慡的人物,又热qíng得恰到好处,xingqíng全属光明面,定令女人趋之若鹜,况且又在海外生活那么久,jiāo游广阔,自不在话下。看着他,我不禁心响往之起来。

    “香港才热闹,”他说:“你们有jīng力,也有去处,相形之下,我们这些侨居的土佬,真是沉闷得很。”

    “什么?”我笑出来,“多去处?去到哪里?”

    “各式舞会可供亮相,”他诧异的说:“还有一百多种饮宴的场所,每个香港人都认识每个香港人,每个人都是名人,每个人都用名牌,不是吗?”

    我啼笑皆非;“什么?这就是华侨对香港人的看法?”

    “正是,你们走在时代尖端,嫌全世界落后,衣食住行都要最好的,小姐都戴几万块钱的手表,男士们用几十万一辆的汽车。”

    “是呀,可是木屋区居民仍然没有合法的水电供应,公立医院永远没有足够病chuáng,东区的市民到中区上班,路上需要三小时-一这又是那门子的繁荣?”

    “可是你们都不舍得离开这块地方。”

    “到哪儿去?”我反问。

    他微笑:“只要有毅力………”

    我也笑笑,不想再深一层讨论这个问题。

    “你什么时候走?”我问。

    “你赶我走?”他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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