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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_亦舒【完结】(40)



    我陪着他度过这段困难的时间,镇静得像一座山。但是当家明来到的时候,我也至为震惊。我看着他良久说不出话来,一颗心像悬在半空。

    “家明——”我哽咽地。

    “我是约瑟兄弟,”他和蔼地说,“愿主与你同在,以马内利。”

    他剃了平顶头,穿黑色长袍,一双粗糙的鞋子,jīng神很好,胖了许多许多,我简直不认得他,以往的清秀聪敏全部埋葬在今日的纯朴中。

    “家明,勖先生需要你。”我说。

    “请勖先生向上帝恳求他所需要的,诗篇第二十二篇: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他说。

    “家明——”我黯然。

    “我的名字是约瑟。”家明说。

    “信上帝的人能这么残忍?”我忽然发怒,“耶稣本人难道不与麻疯病人同行?你为什么置我们不理?”

    “你们有全能的上帝,”他的声音仍然那么温柔,“何必靠我呢?‘在天上我还有谁呢?在地上也没有值得仰慕的’。‘人都是说谎的’,姜小姐,你是个聪明人,你想想清楚。”

    “上帝?”我抓住他的袍角,“我怎么能相信我看不见的人?”

    “‘没有看见就相信的人有福了。’姜小姐,我们的眼睛能看多深,看多远?你真的如此相信一双眼睛,瞎子岂不相信光与电,日和月?”

    “家明——”我战栗,眼泪纷纷落下。

    “只有主怀中才能找到平安。”他说,“姜姊妹,让我为你按首祷告。”

    “家明——”

    “姜姊妹,我现在叫约瑟。”他再三温和地提醒我。

    他轻轻按着我的头,低头闭上眼睛,低声开始祷告:“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

    我叫,“不,家明,我不要祷告,家明!”

    他睁开眼睛,“姜姊妹——”

    我泪流满面,“家明,我是喜宝,我不是什么姜姊妹,在这世界上,我们需要你,我们不需要一本活圣经,你可以帮助我们,你为什么不明白?”

    “我不明白,”他平静地说,“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么?我不明白上帝?”我站起来问他,“他可以为我做什么?你要我怎么求上帝?”

    “安静,安静。”他把手按在我肩膀上。

    我瞪着他,苦恼地哭。

    勖存姿的声音从我身后转来:“喜宝,让他回去吧。”

    我转过头去,看见勖存姿站我身后。我走到露台,低下头。

    “你回去吧,家明。”勖存姿说。

    “谢谢你,勖先生。”宋家明必恭必敬地站起来,“我先走一步,日后再来。”

    女佣替他开门,他离开我们的家。

    “勖先生!”我yù哭无泪。

    “随他去,各人的选择不一样。”他说。

    可是宋家明,那时候的宋家明。

    勖存姿重新把自己锁在书房里。

    辛普森跟我说:“你出去散散心吧,去打马球。”

    “我qíng愿打回力球。”我伸个懒腰。

    “那么去澳门。”辛普森说。

    “赌?”我想到那个金发女郎,她可以输净邦街的地产。我不能朝她那条路子走。

    “不。”我说,“我要管住我自己。我一定要。”

    “你每日总要做点事,不能老是喝酒。”

    我微笑,抬起头,“你知道吗,辛普森太太,我想我已经完了。”

    “你还那么年轻?”她按住我的手。

    我拨起自己的头发,用手撑住额角。“是吗,但我已经不想再飞。”

    “姜小姐,你不能放弃。”

    我叹口气。“为什么?因为我心肠特别硬,皮特别厚,人特别泼辣?别人可以激qíng地自杀,我得起劲地活到八十岁?真的?”

    辛普森无言。

    “谢谢你陪我这些年。”我拍拍她的手。

    “是我的荣誉。”她衷心地说。再由衷也还是一副英国口吻,夸张虚伪。

    我摇摇头。

    “你可觉得寂寞?”

    “不。勖先生不是日日夜夜地陪伴着我?”我说。

    辛普森叹口气。

    一个深夜,勖存姿跟我谈话。他说:“喜宝,如果你要走,你可以走。”

    “走?我走到什么地方去?”我反问。

    “随便什么地方,你还年轻……”

    “离开你?你的意思是叫我离开你?”我问。

    “是的,我的生命已将近终结,我不能看着叫你殉葬,你走吧。”他眼睛没看着我。

    我很震惊,勉qiáng地笑:“勖先生,请不要把我休掉。”

    他仰起头笑两声,“你这话叫我想起一段故事。”

    我看着他。

    “林冲发配沧州,林冲娘子赶进去说:‘你如何把我休了?’你又不是我的人,如何用这‘休’字?”

    “你又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我摊手,“世界虽大,何处有我容身之地?谁来照顾我?谁担心我的冷暖,叫我与谁说话?”

    “我总比你早去,到时你还不是一个人,不如现在早出去训练一下独立jīng神,你会习惯的。”

    “我当然会习惯,像我这种贱命,”我还在笑,嘴角发酸,“可是我的jīng力要等到最后一步棋子才发挥出来,无谓时不想làng费,现在时间还没到。”

    “你为什么不肯离开?”

    我不出声。

    “带着我的钱,你出去活动活动,一年半载就成为名女人,我会帮你,你甚至可以用我的姓:勖姜喜宝。你别说,我这个姓还顶值尊敬。届时追求你的人不知多少,你总能挑到个好的嫁出去,即使嫁不掉,也能夜夜笙歌,玩个痛快,好好地出风头——何必跟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挨闷气?”

    我燃起一支烟,深深抽一口,我说:“勖先生,这种女人香港也很多,你认为她们快乐吗?”

    “你认为你现在快乐吗?”他说。

    “我喜欢现在这样。”我说。

    “那么多皮裘晚服与珠宝都心焦。嫦娥应悔偷灵药。”

    “我喜欢穿大衬衫与牛仔裤。”我说。

    “为什么?”他问。

    “开头的时候,为了钱,为了安全,为了野心;到后来,为了耻rǔ,为了恨,为了报复;到现在,勖先生,请不要笑我,现在是为了爱。我爱你。”我说。

    他一震,没有看我。

    “自幼到大,我不爱任何人,也没有人爱我。我不对任何人负责,也没有人对我负过责任。我不属任何人,也没有人属于我。可是现在我知道我应该留在什么地方。”

    “你是可怜我这老人?”

    “你?”我苦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勖先生再过十年跑出去,要多少二十来岁的女孩子争着扶你?”

    “为什么你不走出去让许多二十来岁的男孩子来扶你?”

    “我看穿了他们,每一个。”我乏味地说,“我怎么知道他们要我的心还是要我的钱?做一个女人要做得像一幅画,不要做一件衣裳,被男人试完又试,却没人买,侍残了旧了,五折抛售还有困难。我qíng愿做一幅画,你勖先生看中我,买下来,我不想再易主。”

    “主人死了呢?”

    我站起来,“死了再说,我活一天算一天,哪里担心得这么多!你死了再说!”我急躁起来。

    “你的脾气一点儿也不改。”他微笑。

    “很难改。”我又坐下来,“连勖存姿都容忍我,别人,管他呢。”

    他喃喃地说:“我也看不到有什么好的男孩子……以前家明是好的……像家明这样的男孩子也不多了。”

    家明。

    我温和地说:“别替我担心。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这种事可遇而不可求,多想无益。”

    “可是你老关在家中……”他担心得犹如慈母一样。

    “他会来敲门,你放心。”我说,“该我的就是我的,逃不了。”

    “你真是不幸。”他拍拍我的肩膀,说道,“喜宝——”

    “我倒不觉,你再提醒我,我倒真的要患自怜症了。”我说,“凡事不可qiáng求。”

    “你真看得开?”他犹自担心。

    “我看得有千里开外。”我点点头,“因为我不得不看得这么远。”

    “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他问。

    “一日一日地过,像世界上每一个人那样过。”我说。

    “不后悔?”他问。

    我坦白地说:“后悔管后悔,过管过。”

    他不出声,过一会儿说:“好,随得你。”

    我试探地问:“我要不要去看看勖太太?”

    “如果她要见我,她会上门来。”

    这样子便结束了我们的谈话。我始终不知道欧阳女士是如何嫁的勖存姿。她的出生暧昧,她的容貌不见空前绝后——总有个原因。我没有问,我已学会永不问任何问题,是以我是个最好的qíng妇。他有空,我陪他,他没空,我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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